第二日清早,香客还未登门,却听那庙前传来了喧嚣的声音。戒俗刚敲完那早钟,便有人寻了过来,戒俗望去,便见那领头的中年妇人眉眼依稀和空苑有几分相像,那妇人一见戒俗便扑了上去,一双手更是连连往戒俗脸上拍抓,跟在她身后的人不但不阻止,反而去拖住要来拉架的僧人。那妇人将戒俗的脸挠出了四道血印子时,住持也到了此处,连忙呼喝阻止。那妇人虽是停下了手,眼睛仍旧怒视着戒俗。
寺庙的住持先是朝着那妇人作了一揖,方才问道:“不知可是贫僧的弟子有何错处,让施主如此恼怒?”
那妇人恨恨的看着戒俗,自眼中流出泪来:“我家女儿,名唤空苑,昨日可是来寻了你?”
戒俗看了一眼师父,缓缓的点了头:“不错,施主之女昨日确实来寻过贫僧。贫僧为佛家之人,并无任何无礼之举。”
那妇人猛地推倒戒俗:“我家空苑昨日寻了你之后,再未回来,今早早些时日,有人在那山间寻到了她的尸体。”妇人又凑近戒俗的耳边,声音小的只能他听见:“你可知,她身上寸缕未朝,死、不、瞑、目!”
“不!不可能!不可能!”戒俗发疯的摇晃着自己的头,嘴里念着“不可能!绝不可能!”那妇人双目亦是连连垂泪:“有什么不可能,我不必用此事骗你!”
戒俗跪行着到那妇人跟前,连连叩首:“求您,求您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求求您,让我看看空苑,求您了……”
那妇人一把甩开他:“未出阁便横死的姑娘连正经的葬礼都举办不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今日来,将这一切告知你,就是要让你这一生都活的痛苦,我虽不能对你怎样,你就记着你欠空苑的这些吧,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一口血自戒俗的空中喷出,那鲜艳的血洒落到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便不在那么明显,那妇人又狠狠的瞪着戒俗,然后转身带着那一众人便离开。
戒俗趴在地上,望着那妇人离开的地方,双目赤红,呜咽了一声,便见一滴泪落下,那泪落下的瞬间,他也紧跟着昏迷。
再次醒来时,戒俗只觉得心中钝痛,他蹒跚着起身,一步一顿的走到师父的禅室:“倘若早知今日,弟子就该应了她的愿,还俗就好,虽是会受些流言蜚语,可到底能与她日日相依,如今,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不在了,弟子便也想随她去了便是……在那奈何桥上,好生同她认错,也同她说明了这心意……弟子今日,便同师父来辞行,谢师父养育之恩,弟子来世再报答您。”说罢,戒俗便冲着那背影叩首,三声响头,额间已是红肿一片。
“到底是‘情’这一字误人。”顿了顿,年迈的住持说道:“我养你二十载,不求你有回报,若你真对那女子有愧,就随了她去吧。但你若要报答我,就为为师再活二十载。也不至于让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都说入了佛门便要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只你我到底都是俗人,二十年后,为师已去那西方极乐世界,也不必为你操心了。”
“师父……”
“你心中若有我这个师父,还念着我对你的恩情,那便遂了我这心愿。”
“自那日之后,贫僧虽听从师父的心愿苟活于世,却终究无法在那日日睹物思人,便离了那地,四处游荡,自诩为僧人却日日饮酒以消心中疼痛与愧疚。说到底,贫僧既负了她,又负了佛。”那僧人,也就是戒俗这般说道,又自嘲的牵起一抹苦笑。
“只是大师,心中对当日之事是否有疑?”他看着陷入回忆无法自拔的戒俗,又缓缓开口:“大师,可曾听过,由爱故生怖。”
戒俗偏过脑袋:“您的意思是……”
“前些日子路过某处,听闻那城里有位武将的夫人,日日忧虑身体每况愈下,便去替那妇人医治。原来那妇人所患的是心病,年少时曾恋慕一位僧人,见那僧人最后一面归家途中,不幸被那地痞流氓发现,幸好被她那时的未婚夫及时救下。爱而不得又饱受惊吓,便连同了自己的母亲演了一出戏,逼得那僧人背井离乡。过去了这些年,年少的喜欢也已淡去,便心中愧疚了起来,日益忧心那僧人之后的命运,恐他客死他乡。”
戒俗目中一片恍惚,直愣愣的看向不知名的某处,突然,自那有些空洞的眼中漫出了水:“原来,是这般……”又一声长叹:“到底,她无事便好。”
“那这斗酒,可见分晓。”
“是大人赢了。”戒俗这般说着,便将那葫芦递给了阿桐,抱着大葫芦的阿桐看起来分外好笑。
“不知大师,日后去处。”他问道。
“贫僧,自何处来便往何处去罢,这十数年弹指一挥,不过恍然一梦罢了。”
“莫说酒肉穿肠过,还言佛祖心中留。”
那僧人听闻这句话,嘴角勾出一抹笑,端的是一副清朗的模样,一扫之前的颓然:“如今,贫僧是明白了,亦是不明白了。”
“大师心中自是明了。”他朝着戒俗轻作一揖。
“阿弥陀佛。”语罢,僧人翩然转身而去。
阿桐龇牙咧嘴的喊道:“这大葫芦好重啊!阿桐抱不动啦!”
他笑笑,信手一点,那葫芦便肉眼可见的化作了巴掌大的样子,他将那小葫芦挂在阿桐腰间:“待来日我那友人与我重逢,便将此物还与他,想必他定会十分欢喜。如今先便宜了阿桐,回头给阿桐做些果子酿放在其中,在放入其它东西之前,会有无穷无尽的果子酿给阿桐喝的。”
阿桐摸摸腰间的小葫芦,瞪圆了眼:“这么神奇吗?不知刚才那位大师可发现其中奥妙?会不会后悔给了我们!”
“傻阿桐,神器在凡人处不过是件特殊些的物件罢了。这葫芦的妙用远远不止这些,日后我交你慢慢使。”
“大人的友人,是什么样的人呢?”阿桐牵着他的手朝着城中买果子的集市走去。
“是个贪酒又懒散的人。”
“大人大人,刚才那位僧知晓自己被欺瞒了这么多年,为何又释然了?”
“到底‘情’这一字无解。许是真心爱一人,那她所做何事,想必都会原谅吧。那戒俗,到底是情深之人,如今怕是去寻那女子,和她说上一声原谅吧。今后,他便如同他师父那般,长伴那青灯古佛,那颗心,也再不会起波澜了。”他摸摸阿桐的小脑袋,又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