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篱笆围成的院子外，望向屋里，却并未有人，他轻轻问了句：“叨扰了，可有人在屋里吗？”

许是听到了他的问话，那屋里人传来人声：“谁啊，请先等一下。”又过了一会，方才有人走了出来，他拱手施礼：“晚辈来此地讨口水喝。”一起身去听到那主人惊呼一声：“哟，这不是适才碰到的那位先生吗，果真是有缘，若不嫌弃，先生便进来歇息下喝些茶吧。”他点头称是，那主人家正是先前劝解他莫要上山的樵夫。

“之前见先生欲往山中行时，似乎并未携带着琴啊？”那樵夫泡好了茶，先为他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放在一旁。

他笑笑：“先前想着若是登山，怕磕坏了这琴，就先放在临近的他处了，被老伯您说了之后我亦不敢上山，取了这琴欲往回赶，却又不小心失了方向，这才到了此处。”

那樵夫憨厚一笑：“今日反正我也无事，过会便送先生一程吧。”

他摇摇头：“已为您添了麻烦不好意思在劳驾您了。”

樵夫慌忙摇头：“不妨事不妨事，总之闲着也是闲着。”

他把琴取出：“这是我新得的琴，还未试音，如今正好无事，便在此献丑了。”

樵夫咧嘴一笑：“那我可是沾光，能听一曲。”

他轻拨琴弦，那樵夫看着似乎是他弹奏，却不然，那弦起起落落，全是阿瑶凭着那记忆中的琴谱奏出，那琴声最初奏来，颇有几分绵长的意味，迂回婉转，又是几个连续的压弦顺势滑过，琴声便有干净利落起来，滴滴落落如同那清泉，那樵夫闭眼聆听，直到琴声停止，还久久不能回过神，又愣了一会儿，说道：“先生弹得不错，只是我似乎从哪里听到过这曲子，方才想了想竟也想不起，耽误先生时间了，我这就送先生到那官道，再晚些天暗了也不好赶路。”

他收起瑶琴，起身走到门口：“那就劳烦老伯带路了。”

走到官道，只见那樵夫咬咬牙还是说道：“先生莫要嫌我多嘴，只是刚才那曲子本是高山流水之意，怎么多了几分哀愁，先生年少，这世间之大变化无穷极，总是会过去的，先生要开阔心胸。”

他一愣，随后拱手施礼：“晚辈受教了，多谢指点。”

樵夫看他行此大礼，赶忙侧身避过：“受不得受不得，先生便延此路而行吧，我就送到这了。”语罢，转身离开。估摸着离得远了，那樵夫嘴里不禁哼起了那曲子，却不想这边依旧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阿瑶化作人形，愣愣的注视着樵夫离开的方向。

“阿瑶你说的对，那人，果真还是那人。”他说。

“阿瑶心愿已了，这就随大人去吧。”阿瑶终于将目光从樵夫身上收回。

回到那树旁，因着瞌睡虫还未被唤出，阿桐依旧在呼呼大睡。

“这孩子，魂魄很是不稳。”阿瑶摸摸阿桐的脸，眼里终是不忍。

“我知这对你是极不公平的，只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这么做。”他顿了顿：“阿瑶，对不起。”

谁知阿瑶却突然变了脸色：“大人何须说对不起，阿瑶的命本身就是大人给的，大人收回也是理所应当，况且阿瑶已在这人世上千年，所想得到的都已得到，所愿已了，不枉费活着一场，既然已无遗憾，又怎会对大人心存怨愤，这世间之人终究难逃已死，纵魂飞魄散，阿瑶不悔。”

“傻阿瑶，这孩子的身体实在承受不住，我不得已只能用着最后的一招，也好为我换得时间。”他叹一口气，却满目痛色。

“我本是那梧桐树中一块木，无魂无智，无魄无灵，无悲无喜，大人以我做琴，让我修得灵智神魂，懂得七情六欲，世间悲喜，大人要承受的更多，阿瑶能为大人分担，已是心满意足。”阿瑶温婉一笑，信手一拂，熟睡的阿桐漂浮在半空，身上发出微弱的绿光，那绿光中带着些灰气，映衬的阿桐那白嫩的脸透出些惨白：“大人，开始吧。”

他指尖的金光明明灭灭，手指来回翻转，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阿瑶亦是漂浮在半空，周身是那盈盈的绿，在阿桐身边更显得生机勃勃，阿瑶闭着双眼，指尖触碰着阿桐的指尖，不细看的话是不会发现那极绿的微小光点正通过两人相触的指尖自阿瑶处传递到了阿桐处，而随着那绿色光点的流失，阿瑶周身的绿光愈发黯淡，而阿瑶的身体也渐渐从凝实变得透明，那是个极漫长的过程，他一点点看着那闭目安然浅笑的女子开始消散在他眼前，看着她的青丝变为满头白雪，那美丽的脸庞也随着灵气的流失变得充满皱纹，他想起多年以前，那刚刚开了灵智的琴，与他心意相通时说的第一句话，那声音活泼带着几分俏皮，一点也不像现在的温婉沉静，那琴说着：“大人可要把我装饰的美一些，我可是要做这世间第一琴的呢。”阿瑶的身体只有淡淡的影像，最后绽放在指尖的绿，绽放出强烈的光，那已白发苍苍面容垂老的女子睁开眼，颤抖着露出一个笑，竟带着几分娇俏，却又同时自那目中落下泪来：“大人，都会回来的，您要等。”那指尖的光终究熄灭，阿瑶的身影也散成半透明的颗粒，正等着一阵风吹过，吹散她曾来过这世间的证据。却见那颗粒中，一颗极小极小的种子，亦要随风远行，他一伸手，抓住那不注意看就会错失的种子，既想紧紧抓住怕失去，又不敢抓紧怕捏碎了这脆弱的种子。

他将那种子种在了那山上的坟前，又布下那能让天地灵气聚集的阵，他取出锦囊中的一个琉璃小瓶，自瓶中滴了一滴透彻的水，那泥土中飞快便有小苗破土而出，他伸手轻轻触碰了下那小苗的绿叶，他知道这小苗没有任何灵智，亦听不懂他任何话，他却仍是固执的自说自话：“阿瑶，他们都会回来的，我会将他们带回来的，阿瑶，你也要等，我们所有人，都会重聚。”他又看了一眼那生气勃勃的小苗，终究转身离去，而那小苗伴随着轻风微微晃动着身子，似乎是点着头在附和他的话。

天色微明，他将瞌睡虫从阿桐身体召唤出来，那小家伙的身子似乎变成了之前的两倍大，亲昵的碰了下他的脸，小虫子自己格外熟路的爬回了锦囊里。

阿桐还正在将醒未醒之时，晃晃脑袋，打了个哈欠，又从鼻子里冒出一个鼻涕泡，阿桐不甚在意的用袖子擦掉，迷蒙的眼睛望向他：“大人，阿桐好似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很美的白衣姐姐说，说要阿桐好好陪在大人身边，不要让大人孤独一人。”说到这里阿桐咧嘴一笑：“虽然不知道阿桐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不过阿桐定是会陪在大人身边的，阿桐会永远永远陪着大人，永远永远！”

他捏了捏阿桐的包子头：“傻孩子，哪有什么永远。”天边最后一颗星星终于也消失踪迹。

“就会永远！阿桐说会就会。”阿桐突然拧巴了脸：“只是最后，那白衣姐姐不见了，好像又有个绿衣小女娃出现说什么，如果照顾不好大人，到时候她会杀过来揍阿桐。真不知道怎么会做这乱七八糟的梦？”阿桐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他望向天边那太阳绽放出的第一丝光，冲破那云层，带着生气，汹涌的开始占据天空，逼退黑暗，天色终亮，他的嘴角隐蔽的向上扬了一下：“阿桐，现在往城里赶的话，估计是会吃上第一锅热乎乎的包子哦。”

阿桐飞快的跳下吊床：“那还不快走！”小孩子的身影坚定的迎着光朝着城中走去，似乎察觉他并未跟上，又小跑回来，嘴里嚷着：“都说了要一直陪着大人，大人可让阿桐省点心吧，好好跟着阿桐。”

“好，我跟着阿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