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阁下在说什么,若是阁下诚心为小童来求学,不妨还是先让我……”那先生这般说着,面上却不显一丝惊慌。
只是这话却被他打断:“我并非来为小童求学,却也是诚心有事相求,先生教书育人,自是能理解我的言下之意。”
那先生缓缓的闭上眼,没了那目中的神采撑着,闭上眼的他好似一下苍老了一般,显出一副行将就木的姿态来,绵长的呼吸在安静的堂中格外清晰,待到那盏茶不再散发出热气,他缓缓睁开眼:“既然你已看出我的身份,我这般硬撑着也是徒劳无功,想必你也不是凡人,只是在我这快要油尽灯枯的老人身上又有什么值得你要用我的身份来要挟的呢?”
他摇摇头,走到那先生面前,深深的鞠躬,起身后看向那先生的眼:“我确实是有所求,只是却并非要挟与您。甚至说,我是尊敬您的,放弃了女子的身份,终身独居,没有子孙后代,只为传授知识与道理,世间又有多少人有这个魄力。”
“那你又是求什么呢?”
“便是,掩藏了您女子身份的东西。”
那先生笑了笑,自衣领处取出一颗圆润的珠子,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用东西掩藏了身份,想必也就清楚这物件原本的来历吧。”这样说着,她的手伸向那凉了的茶。
他顺手拂过茶盏,便见那茶冒出了微微的热气,她看了一眼,终是拿过那茶一口饮下:“自幼家中贫寒,我上面还有一个兄长,很小的时候兄长会带着我偷偷溜进那学堂中,他是为了同那下学后的孩童们玩耍,我却是一心想要读书识字。后来年岁大了,因着女子的身份却不能再如幼时一般去偷偷学习。你看,这世间之大,却向来认为女子就该相夫教子,一辈子拘于后院,不能去读书识字,甚至不可以随便抛头露面。世人皆如此,我纵使心有不甘,却无法凭自己一人之力扭转乾坤。这时,命运偏偏给我了一个机会,那日隔壁大娘送来一条鱼,我将鱼剖腹之后,在它腹中发现了这颗珠子,洗净之后见它格外温润好看,又有着天然的一个洞眼,便将它戴在脖间。那天晚上吃饭时,我还想着想要扮作男装去偷偷听课,谁知我竟在父母兄长的眼前,生生变成了一个男子的样子。父母觉得恐慌极了,他们却无法摘下我戴在脖间的这颗珠子,我却高兴的要发狂,是了,这样我就可以作为男子的身份去读书求学了,父母兄长不准,不能理解我,我只好以死相逼,终究他们还是同意了。为了让我读书,兄长同时做了几份工,父母也日夜操劳。我也努力求学,考取了功名,成了私塾的先生。如你所说,放弃了女子的身份,哪怕是遇到曾让我心动之人,也因着我心中的目标,压下了那悸动,不能感受那凤冠霞帔,也永远体会不到作为母亲的感觉,只能这般孤苦终老。但看着这莘莘学子又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
“女子一生先为人女,再为人妻,后为人母。这一切您确实感觉不到,不过,我想,对您来说,为人师,就已经足够了对吗?”
“是,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听着他们念书,教授他们学识,每一日对我而言都珍贵却短暂,我知我自己的身体已渐渐衰败,不知能教授到何时,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有那么一天女子也能光明正大的求学、为师。所以,我不想将这东西给你,我想在还活着的时间继续看着他们,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无力再去教导他们之时,你再来取走吧,我一定拱手奉上。若是你执意抢夺,我也并无反抗之力,只求你能垂怜我的这份心。”
他笑了笑,看着她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也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您觉得我是在为了达到目的去说的,但若您听完这番话,仍旧期望我能在您生命最后去取走,我也会尊重您的决定。”他顿了顿,向来温润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起来:“您,是否从未想过,要告诉您自己的学生您真实的身份呢?您说这世间对女子约束众多,那您是否想要为众人做一表率呢?您是在害怕吗?害怕最后真的所有人反对,所有人质疑,甚至您的学生都为被女子教导而觉得耻辱?您对自己,对自己的学生,这么没有信心吗?”
“不,不是,我相信自己,我也相信他们,我只是……”她摇着头否认,脚下一踉跄,跌坐在椅子上。
“您只是在逃避,您认为您没有力量去改变,可是您看看,您教导过的学生,为官清廉,为商行善,哪怕是平凡庸碌没有成就的,也因为您的教导,成为的是没有给他人带来伤害和麻烦的人,这天地之大,他们在每个地方,因为您的教导成为了优秀的人。若说这世间对女子不公,总要有人高举着火把站出来,点燃希望,照亮您想要呈现给世人看的那条路。”他温和而坚定的说着:“您,会是那个人。”
她突然笑了,笑出泪来,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落下,那向来有神的眼睛带着几分浑浊,她自脖间取下那珠子,放入他的手里,取下的瞬间,她变回了女子应有的样子,面目却并无变化,只是柔和了些,那男装穿在她身上也有些宽松。
看门的老者提着新沏的茶打算来添茶,看着她的模样,惊恐的跑上前:“妹妹,你怎么在外人面前取下了?”
她望向她的兄长:“兄长知道,我这一生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就纵了我这最后一次的任性,我信的过我的学生。”她又将头转向他:“总要有个点火的人。”
他将阿桐叫道跟前,一起冲着她施礼,再朝着那老者点点头,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在即将踏出大堂的时候:“这世间是否真的会有一天,是我想要看到的样子?”
他侧过脸,起风了,雪花在他周围盘旋:“会的,也许会有些久,但,终究会的。”
“如此,我就心安了。”
在他将珠子挂到阿桐脖间时,憋了一晚上的阿桐终究还是开口问道:“大人,那个老婆婆所说的真的会存在吗?”
“阿桐,你看,冬天快过去了,春天,总是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