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段掌事把君掌事要童舒荼重绣《画云台山记》的事情禀报给樊夫人后,樊夫人深感意外。
君非花把这幅《画云台山记》当宝贝似的供在议事厅,怎么舍得抛弃?
段掌事道:“大抵是看腻了吧。”
樊夫人 不解:“绣品完成至今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怎会看腻?”
做绣品的人又如何不懂对得意之作的那种爱,用百看不厌来形容都不为过,君非花对他最引以为傲的绣品又怎会看腻,说不定他恨不得将这幅堪称完美的绣品祖传下去。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绣品染上污渍,他必须将其舍弃。
“也许是别人看腻了。”段掌事声音里透着一丝疼惜。
“太子殿下?”樊夫人问。
段掌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改口道:“我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入夜,暴雨过后,成都府一片宁静。
童舒荼走到绣案旁,绣案旁的地面上放着一方用得光滑的方形托盘,这是锦绣坊能拿出的最大的托盘了,托盘和绣品一般大小,刚好能让绣品在里面铺展开来。
童舒荼把用牛乳浸泡过的绣品拿在手中,用清水轻轻透洗了一遍,又将其重新浸泡在了新鲜的牛乳里。
一阵风袭来,裹挟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似沉香,却更缥缈。
是他来了。
童舒荼洗净了手,转身。
果真,他临窗而立,笑看着她。
“大人貌似心情不错。”童舒荼不再是当初那怯懦的少女,她走到案几旁,为苏渐离斟茶。
苏渐离淡淡地看着童舒荼,“有人即将攀上高枝,我来道一声恭喜。”
童舒荼握着茶壶的手轻顿了下,她道:“苏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苏渐离走到童舒荼跟前,拿过她手中的茶壶。
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虽然只碰到两根手指,但还是在童舒荼的心颤抖了下。仿佛心底深处有某种尘封多年的东西因他这一个动作而打开了。
“那幅《画云台山记》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苏渐离放下茶壶。
童舒荼几乎和苏渐离同时看向了浸泡在托盘中的绣品。
童舒荼眉头微动。
苏渐离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说道:“为了和你见一面,太子殿下连这么大的血本都肯下,看来你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位置不一般。”
童舒荼眉头微蹙,不大明白苏渐离究竟想说什么。这件事情怎么就和太子殿下扯上关系了?《画云台山记》是君非花的绣品,让童舒荼去把绣品取回来的也是君非花,从头到尾,太子殿下根本就没出现。
但童舒荼并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
童舒荼越发沉稳了,让苏渐离很满意。
他道:“君非花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绣《画云台山记》,为了完成这幅绣品,他还亲自造访了顾云康所画的地方,收集了不少资料。他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让这幅绣品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坏,真正损坏它的,另有其人。”
童舒荼问他:“太子殿下?”
苏渐离嘴角含着浅笑:“当然。”
“唯有太子殿下才能让掌事大人忍痛割爱。”童舒荼咬着唇。
童舒荼心里涌起一丝不安,她隐约觉得一场狂风大雨即将来临了,只是,她不知道这场狂风大雨究竟是针对谁。
针对她吗?
直到现在,她都只是一个普通绣女,并无可利用之处。
不知怎的,童舒荼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之前被镶嵌在八卦离魂阵的那些尸首。她在心里问自己,会不会有一天,《锦绣河图》的真相还未道明,她却已经命丧黄泉了?成为第九具尸首?
死人是没有办法昭雪的,死人也没有资格喊冤。
她——不想死!
“太子殿下想做什么?”她强忍心底深处涌起的酸涩感。
苏渐离淡笑,眉眼生俊,“当然是想接近你。”
在转运司锦院的议事房,童舒荼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还没有能力掀起风浪时,招惹权贵,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太子殿下的注意,对她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
苏渐离见童舒荼那双如山眉黛轻蹙在一起,一脸忧虑,忍不住轻笑起来,说道:“你似乎很不喜欢太子殿下。”
童舒荼并未应声,依旧沉思。
苏渐离清澈的俊眸流转着淡淡光芒,“试问天下女子,有谁不愿意被太子殿下喜欢?太子殿下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你,对你来说应当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苏渐离说得云淡风轻,童舒荼依旧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嘲讽的意味,尽管很淡。
童舒荼转过身去,目光看向窗户。
案几上的青瓷灯早已被点亮,由于童舒荼刚添过灯油,也换了灯芯,所以光芒格外明亮。
窗外偶尔一阵风来,惹得火焰乱颤,像妖冶妩媚的妖精笑得花枝乱颤。
“生气了?”苏渐离并不看她,只是看着青瓷灯。
青瓷灯下的那只凤凰,虽然以谦卑的姿态托着油灯,可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彰显着她的桀骜和她的不屈,似乎随时都会托着头上沉重的油灯振翅飞去。
在看到这只凤凰的时候,苏渐离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童舒荼。一时间,他分不清眼前的是桀骜的凤凰,还是不屈的童舒荼。
“我没有生气。”
她的声音如这夜里的凉风,那么柔,可柔弱中又暗含着一股力量,若是真惹怒了,便会狂卷而来,横扫千里。
童舒荼一直在思考苏渐离所说的那句“道喜”,她总觉得苏渐离所说的这句“道喜”不简单。
如果太子殿下故意让君非花弄污了《画云台山记》这幅绣品,是为了接近她,这不大说得过去。
童舒荼就算不用清洗的方法复原《画云台山记》,而是按着太子殿下最想看到的那样,一针一线地绣制出来,高坐太子位的孟玄喆又能从这件事情中得到什么?
君非花之前告诉她,她不必用蜀绣针法刺绣《画云台山记》,可以用她擅长的苏绣针法。
太子殿下花这么大血本,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知道她是会苏绣针法之人。
童舒荼眉心深刻,再次陷入了沉思。
她之前所绣的那幅《沐春宫扇图》不就是用的苏绣针法吗?为何太子殿下还会再用《画云台山记》来试探她的针法?
原来多疑的太子殿下并不相信她一个小小绣女能绣出《沐春宫扇图》这样卓越的绣品!
太子殿下担心是有人在帮她。
扇面本就小巧,也不是不可能出现他人帮忙完成绣品的可能。可如果换成篇幅巨大的《画云台山记》,童舒荼就没办法让人替代完成了。
如果童舒荼真承接下来,在这一年里,太子殿下定会用各种由头来查验童舒荼做这幅绣品。
长达一年的时间,还能瞒天过海,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太子殿下,原来是你在搜查会苏绣的绣娘。
意思是说,《锦绣河图》实际是被太子殿下夺去的吗?
童舒荼的心狠狠地咯噔起来。
蜀国和宋国向来冰火不相容,宋国一心想要统一蜀地,而蜀国朝堂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发生。
宋国出了一幅藏宝图,而且上面绘的还是蜀国地图风貌,蜀国当然比其他任何一个国都渴望得到这幅绣品。
如果蜀国真的得到了这幅绣品,何惧宋国吞灭?它完全可以振臂一呼,带领千军万马,以珍宝作媒,踏入宋国土地。
沉寂的空气中传来灯芯爆裂的哔啵声,把童舒荼脑海里这些想法尽数清扫干净,如一阵措手不及的暴雨。
“不对。”童舒荼嘴唇微动了下,并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