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舒荼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水盆旁，刚捧了一捧清水，便听到外屋的婢女正低声闲聊着。

“成都府比陵州热闹多了，可这几日倒春寒，街上冷清得很。昨日出门，连半块像样的胭脂都没寻到，不过这里的锦缎丝绸却是一等一的好。”画着柳眉的婢女略带得意之色。

一旁的凤眼婢女则面色凝重，“不是说芙蓉街尾那家文绣坊死人了吗？你怎么还敢上那儿置办衣裳？”

柳眉婢女一瞥眼，似是不介怀，“成都盛产锦帛，又不止文绣坊一家，你怕什么？”

她接着道：“不过，你说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仅新娘本人遇害，就连新娘的大哥也被那绣娘杀了。”

“什么？连新娘的大哥也遇害了？”凤眼婢女惊得一双凤眼微瞪。

柳眉婢女一瘪嘴，“那绣娘心思歹毒、心肠狠辣，把新娘的俏脸划拉得比鬼的样子还难看，你说还有什么是那凶犯绣娘做不出来的？”

“听说那绣娘跑了？”凤眼婢女微眯着双眼。

“她若是不跑，难不成还留下来坐监？得亏我们苏大人不会插手此等小案，否则那绣娘要不了几日就会被抓回来坐监，永世不可超生。”

……

童舒荼微微吸了一口气，已换上一身水绿色婢女服的她走出了房门，婢女的议论声渐渐微弱，直至虚无。

童舒荼身在一五进院落中，就算身体无恙也要走上好一阵，今日身体抱恙，她更是直冒冷汗，双腿不住地颤抖。

当她绕过迂回的长廊，来到一书房外时，便停住了脚步。

刚巧，屋内走出一个身穿芙蓉罗裙的女子，女子领口绣有精致的草木花样。手指轻轻捻着一方丝绢，勉强能看出来丝绢上绣着一株兰花。纤长细嫩的手指轻轻夹着丝绢，赏心悦目。

她是绣娘？

童舒荼出身绣坊之家，从小就见惯了各地绣娘。绣娘的一大特点就是手指纤细修长，方便捻针。若是细看，能看到她右手食指第一个指节和第二个指节间相对粗糙，似有茧印。

刺绣时，绣花针和手指长期磨合，就会生出茧印。但这茧印并不像做其他粗活那般厚重，只轻轻一层，若不细看并不能察觉。

童舒荼对面前绣娘鞠了一礼，那绣娘睥睨着目光，傲慢地打量了一眼童舒荼便匆匆离开了。

童舒荼并未理会那傲慢绣娘，而是抬眼看向面前的书房。房门半掩，但里面光线昏暗，童舒荼什么都看不见。但她依旧能够想象书房中那人，何等清冷孤傲。

因为，和善温润的人，绝不会把宅子装置得这般沉闷压抑。

童舒荼暗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想着：是光明正大地生，还是稀里糊涂地枉死，只看房内这个男人愿不愿意帮她了。

沉重的楠木房门发出闷闷的呜呜声，仿佛一把铁锯从童舒荼的心上划拉而过。

步入书房后，童舒荼方才看清房内情形——

最先映入童舒荼眼帘的是案几后的一排画屏，画屏上泼墨几许，清雅别致，意境悠长。屏风上的画看似是挥毫而作，实则是用精致的丝线慢慢刺绣而成，堪称巧夺天工。

只是——

生死攸关之际，她无心欣赏，只扫了屏风一眼便颔首垂头，接着将浑身的力量都用在了双腿上，让自己显得步履轻盈，以免冲犯了室内之人。

书房内光线略微暗沉，加上屏风遮挡，让书房中的气氛更显沉寂压抑。

“绣女舒荼叩见大人。”童舒荼跪地行礼，仍旧发烫的脸在跪地的这一刻，红如一抹斜阳。

童舒荼的眉头忽然微蹙了下，她非常清晰地闻到了书房中有一股棋楠沉香的味道。童舒荼淡淡地看了一眼摆放在西南角的香炉，兽面青铜香炉上一缕白烟若有似无。

慵懒而微弱的脚步声在沉寂的空气中响起，尽管童舒荼深埋着头，但她依旧能听出——脚步声自屏风后传来，数步之后，脚步声在距离她不足一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谢苏大人救我。”童舒荼姿态谦卑，语气微带一丝怯意。

苏渐离瞳孔微缩了下，“你认出我了？”

“是。”童舒荼的声音微弱，但她的目光却依旧含着几分决绝的力量。

苏渐离，原本是陵州刺史，随后调来王城，是蜀国响当当的人物。

也许，在蜀地，见过苏渐离的人并不多，但苏渐离第一神断的名头却是妇孺皆知。

苏渐离虽然并未作声，但是童舒荼却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想知道，童舒荼是如何猜中这一切的。

尽管苏渐离并没有问她，但她仍然冷静沉着地分析了起来：“苏大人和民女在文绣坊外就见过一次，虽然民女并未看清，但苏大人留下的一缕棋楠沉香并让我断定身穿墨色缎袍的人绝非普通人。”

棋楠沉香贵比千金，能将其用来没日没夜地焚烧的人，绝非普通人。

“并非普通人却乔装打扮去了文绣坊这种绣娘和婢女往来穿梭之地，其目的绝不是为了喝喜酒。当时大人在悄悄观察民女，所以民女斗胆猜测苏大人来找民女是有事情吩咐。”

童舒荼层层分析，苏渐离微凝双目地看着她：“你断定我会救你，所以才在遇到捕役抓捕的时候范险逃走，甚至不顾自己不识水性扎入江中？”

“是的。”童舒荼仍旧垂目。

“大人愿意救我一命，民女舒荼甚为感激，也愿肝脑涂地为苏大人效力。”童舒荼说得笃定。

站在暗影中的苏渐离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玩味，“你自信有帮我的能力？”

“民女不相信自己，但民女相信蜀国第一神断苏大人的判断。”修长的睫毛在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芒中微颤了几下，眼中似有波光流动。

苏渐离嘴角的笑意爽朗开来，仿佛一滴久久化不开的浓墨忽然晕开。

“有点意思。”

童舒荼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声音略微低弱了些：“有我在，苏大人不用再找她。”

她，正是童舒荼先前在书房门口看到的那位绣娘。

“她是官家第一绣坊转运司锦院的一品绣娘，你觉得在刺绣方面，谁更胜一筹？”苏渐离语气看似平淡，实则暗含力道。

不用说，一个从通州这等小地方来到王城的普通绣娘，在文绣坊那等普通绣坊里待着，平日里做的也只是一些简单绣品，怎么可能和官家绣坊的一品绣娘相比？

“若是我把你交给朱芷兰，让她带你到官家绣坊转运司锦院去，你说结果会如何？”苏渐离的声音略带慵懒，一如先前的脚步声，但童舒荼还是听出了慵懒的背后是冷冽的疏离和戒备。

“大人，留下我，自有用处。”童舒荼姿态谦卑，语气却非常笃定。

苏渐离浅笑，“你就这么肯定我要做什么？”

童舒荼抬眼盯着苏渐离，一字一顿地说了四个字：“《锦绣河图》。”

苏渐离脸上皮肉未动，眼眸中却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他挑起童舒荼的下巴，逼迫着童舒荼只能保持仰视着他的姿态。

“你知道你说的话可以让你赔上身家性命吗？”苏渐离的手暗暗用力，仿佛要把童舒荼的下巴击碎。

童舒荼虽然被苏渐离钳制着下巴，说话困难，但她依旧坚定地说道：“民女知道。苏大人，把民女扔出去，你什么都得不到。把民女留下，你却能成事。”

苏渐离深邃的眼眸微动了下，松了手上的力道，背过身去，“说吧，你是如何得知《锦绣河图》一事的？”

普通百姓或许不知道，但苏渐离却很清楚，最近三月，但凡和《锦绣河图》沾上边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童舒荼慢慢抬起那张略苍白的脸，“回大人，民女姑祖母是……是衮绣坊的绣女。”

“衮绣坊。”男人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三个字。

童舒荼泛着盈盈波光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黑革六合靴，仿佛正看着眼前正居高临下的男人一般。

“民女姑祖母曾参与缝制《锦绣河图》，《锦绣河图》失窃后，姑祖母茶饭不思，日渐憔悴，之后几年更是一病不起。”

男人深邃的目光微凝：“你可知道《锦绣河图》是何地之物？又是否清楚你此时身处何地？”

身为蜀国人，却说着宋国的事，这种诛灭九族的大罪，眼前这个刚逢及笄之年的少女承受得起？

童舒荼身体微颤了下，惶恐道：“民女……民女知道。”

男人冰冷的斥责声直入童舒荼耳朵：“身为蜀国之女，却说着宋国之物。你说是该叛你个秋后问斩？还是赐你凌迟处死？”

童舒荼的心跌入谷底，如果她不能给出一个让刺史大人满意的答案，今天她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好在她还算清醒，抿了抿嘴唇，说道：“姑祖母绣制《锦绣河图》时，整个衮绣坊全部戒严，不准任何人出入，就连民女和娘亲前去寻亲拜访也被拒在门外。”

童舒荼微微抬眼，扫了一眼男人的衣角，便又急忙低下头去：“而今，不少神秘人来到蜀地，偷偷打听着《锦绣河图》一物。如果让《锦绣河图》落入他人之手，想必定会掀起血雨腥风。苏大人一定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苏渐离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蹲在童舒荼跟前，用手指挑起了童舒荼的下巴。

“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是为了《锦绣河图》一事？”

光影中，苏渐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显得分外冷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