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非花的目光在宫扇上慢慢挪动着,一寸一寸,生怕错过了某个细节,生怕会错了某个隐藏的画面。
童舒荼见君非花沉醉的神态,一颗心终于安稳不少。
“大人,此图名为沐春宫扇图。”
只一句而已,童舒荼便不再多言。童舒荼很清楚自己不善言辞,若是说得不对,反而搅扰了君非花对宫扇图的欣赏,若是说错了,更适得其反。
君非花观赏宫扇图的时候,其他人也偷偷抬眼,试图窥探一二。
就连一向做事沉稳,绝不轻易显山露水的樊老板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但不管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看到宫扇图最本真的模样。
如此精细的绣品,只有执在手中,细细端凝,才能窥探其中奥妙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陷入混沌沉寂之中,唯有人们的气息偶尔划破沉寂,悄悄地散开。如此紧张诡异的气氛,于其他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
可是,没有人能摆脱这种煎熬,他们只有等待。
就连亲自绣制了这宫扇的童舒荼,后背也冒出了冷汗,一滴滴冷汗顺着她的背脊滑下,将她那身素青色麻布衣衫浸润。
终于,君非花唇齿轻启,划破了死寂的空气。
“沐春宫扇图。”
君非花念叨着这几个字,接着满脸欣慰地轻笑起来,“不错,不错。”
君非花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宫扇,“本官之前所见过的宫扇,大多会将其名绣在一旁,直白浅显,俗气。可你这柄宫扇图,虽名为沐春宫扇图,却并未将其名直接绣出,而是给执扇之人以遐想沉思。”
“不错,不错。”
君非花连说了两遍“不错”,樊老板那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地了,他无意间瞥到了段掌事的脸,见段掌事的脸上仍旧微微带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不由得暗自怪罪自己太不相信段掌事了。
厅堂里静得出奇,除了君非花面色悠然外,其他人仍旧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听君非花说道:“画中烟雾袅绕,一如三月清晨。本官见过不少绣女绣三月春景,但能处理得如此真实轻盈的,还数这一幅。”
忽然君非花眉头微蹙。
君非花一个小小的动作,刚松了口气的众人心头不由得咯噔了下。尤其是樊老板,眉头深为一紧,手再次紧捏成拳,冷汗又一次不争气地冒了出来。
就连一直保持着微笑的段掌事,眉心也深刻了下。她略微慌乱地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童舒荼,虽然她只能看到童舒荼的背影,但依旧能感受到童舒荼的紧张。她甚至能隐隐听见童舒荼那颗狂躁不安的心在怦怦乱跳。
厅堂比先前更为死寂,恍惚间有清风吹来,让人觉得那是天地在叹息。连天地都为之紧张起来了吗?
“乌稔果?”
君非花的声音轻弱如丝,如同呓语一般。
童舒荼轻点头,不敢作声。
君非花嘴角浮起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接着又道:“烟雾之中,还有一赤脚女子。”
童舒荼没有应声,也没有点头,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
她承认在烟雾之中隐藏一赤脚女子,是极大胆的做法。在传统的宫扇图中,若要绣上人,所绣之人必须是美人,而且要一眼就看到美人娇俏的脸颊、婀娜的身段,尽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童舒荼所绣的这幅宫扇图,乍眼一看是三月初春景象,烟波浩渺,山峦隐藏其中,甚至还有乌稔果隐藏在一角,诱惑着人们的味觉。但若细看去,便会发现烟波深处,有一身着淡青色轻衫的女子,踏着赤脚往烟雾深处走去……
女子身着青烟色,与清晨烟雾融为一体,若隐若现。就连那双赤脚,也被烟雾隐去大半。
君非花闭上双眼,他仿佛来到了山腰间,烟波浩渺,将他笼罩在其中。他步履轻盈,踏着刚钻出地面的小草,小草上露珠晶莹,将他那双锦履浸润。在他的身侧,是散发着酸甜香味的乌稔果。
一阵清歌恍若梵音从远方飘来,他定睛看去,却只见一团烟雾,烟雾后仿佛有人影在动,看不真切。
越是朦胧,他越是想细看,因此他步步紧追,终在烟雾之中瞧见了一双泛红的赤脚。
看到赤脚的刹那,君非花心头一颤。三月初春,天寒地冻,地上甚凉,为何她不肯穿一双暖脚的鞋?那一抹红,化成一抹疼,在君非花的心头晕开。
渐渐的,那双赤脚隐入春日烟雾之中……
君非花想要追上去,看一看是谁踏着赤脚,在寒凉的初春清晨采摘乌稔果……烟雾散开,人影不再,就连黄澄澄的乌稔果也没了踪影,眼前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君非花暗吸一口气,眉头微动。
童舒荼微微抬眼,看了一眼君非花,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一滴晶莹发亮的东西,他——落泪了。
待君非花睁开双眼,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半跪在地上的童舒荼,“是你。”
童舒荼心头一颤。其他人面色更为疑惑,他们不懂君非花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接着,只听君非花又道:“那踏着赤脚的姑娘,是你。”
童舒荼微微点头,神态如常。
但她瘦弱的身体,在这威严的楠木厅堂中,显得娇弱不堪,一如烟雾隐藏不住的那一双泛红的赤脚。
君非花麻利地把腿从椅子上放了下来,坐直身体后,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凝视着童舒荼。
“你不是蜀女吗?为何会苏绣之法?”君非花目光灼灼,一改先前的阴柔沉迷。他的目光仿佛一把犀利的剑,要将童舒荼劈开,要将她看个透彻。
童舒荼的心狠狠地咯噔了下,她知道,真正棘手的问题来了。先前的压抑,不过只是预热罢了。现在才是生死之战的开始。
童舒荼并未抬头,但她依旧能感受到,站在君非花身侧的朱芷兰,也用一双疑惑而微凝的目光在盯着她。
朱芷兰在初见这宫扇时,心里也涌起过这丝念头,不过刹那之后便被其他想法给隐没了去。
是啊,童舒荼不是蜀女吗?怎么会苏州绣法?
此时的童舒荼,感觉自己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们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