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舒荼微微侧过身去,身体僵硬在暖黄的光芒中。
良久之后,苏渐离收回了视线,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苏渐离的脑袋里只想着一件事:童舒荼这个毫无阅历的少女竟然能说出这一点,那太子孟玄喆,会不会也对他心生了怀疑?
苏渐离的语气虽然缓和了许多,但童舒荼依旧能感觉到他是在强行压制试图喷薄而出的情绪。
这情绪是生气、恼怒,亦或者是惊慌?童舒荼不知道。
苏渐离见童舒荼被他刚才那阎王般的黑脸给怔住了,一言不发,因此冷喝一声:“说!”
童舒荼浑身一颤。
苏渐离明知她被吓到了,却还如暴君一般冷喝。
他直接,他冷漠,他甚至不近人情。
但这就是他啊!如果童舒荼还想继续查《锦绣河图》,就必须接受这样的他。
童舒荼紧张得后背直冒冷汗,如果时间能回到刚才,她一定不会蠢到这种地步,这纯粹是把自己的头颅置于铡刀之下,还是苏渐离这杀人不眨眼的锋利铡刀。
童舒荼没有退路,她只有把一切都说个清楚。
“这只是民女的猜想。”童舒荼说道。
“讲。”苏渐离依旧只是一个字。
童舒荼说道:“当初苏大人命婢女送我的丝线产自苏州,以巴掌大的精巧花机纺成,蜀地并没有这种花机。而且,这丝线是用比黄金还贵的天蚕丝纺成,绝非凡品。”
童舒荼的手心一片汗渍。
“真正让这批丝线成为无价之宝的,是这丝线特殊的纺织方法。也是那独特的纺织方法,让绢布变得更为细腻,针孔更为细密。也正是绢布的细腻,成就了《沐春宫扇图》。”
但凡绢布再粗糙一些,童舒荼都无法在那么大一点扇面上,绣出整个空山细雨。就算勉强绣出来,也打不到极尽精巧的地步,也不会让挑剔的君非花拍手叫好。
“你不是连针法都不熟稔吗?怎么会知道这些?”苏渐离只觉得背后一阵寒凉。
但真正震惊他的却是童舒荼的胆量。她明明对苏渐离给她的那些丝线了如指掌,却敢在堂堂太子殿下跟前绕开这一点。
不过,她这么做无疑是聪明的。如果童舒荼在太子面前表现得太过聪明,反而会惹来祸端。
童舒荼垂目:“回苏大人的话,民女母亲的嫁妆中就有用这种丝线做成的画扇摆件,只有两寸大小,却价值不匪,是民女儿时最敬畏、喜欢的物件。”
“应该不止这一点原因吧?”苏渐离追问。
童舒荼迟疑了下,似在思考,接着她说道:“在转运司锦院的议事房中,苏大人曾说了句‘贪慕遗唐财宝的那些人,自然心怀不轨。但是,也有人注意到《锦绣河图》是为了保全天子江山。’民女当时疑惑,为何苏大人不说‘我朝江山’,而说‘天子江山’。”
“不过当时,民女心中只是闪过一缕疑虑,并未细想。”
苏渐离凝视着童舒荼,童舒荼每说一个字,他都感觉像有人在用闷锤狠狠捶打着他的胸口。
他——到底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子了么?
童舒荼又道:“刚才,苏大人你于情不自禁中感叹‘蜀地人杰地灵,果然出了不少奇才。’,让民女再次想到了你之前所说的‘天子江山’,所以才会脱口而出……”
童舒荼已经看到苏渐离的脸又黑又长,实在不敢再说下去。
苏渐离凝视了童舒荼半晌后,他忽然开口:“童舒荼!”
“嗯?”童舒荼慌乱抬眼。
他教她临危不乱,他教她在紧张的时候观物不观人,可是,在他面前,她学来的这些东西没有一样用得上。真不知是师父太差劲,还是她资质不行。
“你还想查出隐藏在《锦绣河图》背后的刽子手吗?”他两眼犀利。
提及那刽子手,童舒荼心如刀割。
她对着他跪下,头埋得极低,像极了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苏大人,童舒荼这辈子都不会把这秘密告诉给任何人。”
童舒荼说完这句便归于了沉默,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多余的誓言。
苏渐离看着匍匐到尘埃里的童舒荼,他深知,她跪的并不是他,而是积压在她心中的仇恨。她并不是在他面前卑微如尘,而是在几十口家人亡魂前,无颜面对。
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他却误以为她的惶恐,她的拙劣,她的生涩,都因为她的见识和年纪。这一刻,他才明白,是自己想错了。她从未真正惶恐过,她只是被仇恨折磨得乱了心神。被一夜丧家的痛给蒙了眼睛。
她——
让他想到了八年前的自己。
那一年,他脚下的土地还不是蜀国!
他走向她,在她跟前蹲下,用手挑起她的下巴,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用你的实际行动向我证明。”
她凝望着他,这一刻,她感觉他恍如从天际走来的神。
一如既往冰冷的神。
苏渐离起身,“走吧,是时候结案了。”
童舒荼徐徐起身,说道:“民女愚昧,对刺史一职了解甚少。民女只知刺史有检核问事之权,有督察知府之责。如果地方官有做得不妥之处,可以指正一二。可是,《八卦离魂案》是发生在王都的大案,他们……他们会让苏大人经手吗?”
童舒荼现在和苏渐离是捆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她必须在恰当的时候提醒苏渐离一二。
苏渐离知道童舒荼说的“他们”指的是太子孟玄喆为首的蜀国人。
他在蜀国多年,而今,却还是要和蜀国站在完全对立的一面。
童舒荼说的这番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他苏渐离是陵州刺史,只因益州王刺史病逝,他才临时前来帮忙处理一些遗留公事。对地方官做的某些不妥之处,确实有监察纠正之责,对于案件也可以偶尔伸手比划几下。但对于像《八卦离魂案》这样引起举国上下慌乱的大案,他却不便直接插手。
“等我回去,就可以搬去廷尉衙门专心办理此案。”
苏渐离这话让童舒荼深感疑惑。
“大人这话的意思是?”
童舒荼一次次击中苏渐离的内心,而苏渐离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总觉得这个男人深邃如深海一般,让她难以捉摸。
苏渐离嘴角轻轻扯动了下,“如果我没有算计错的话,太子殿下这个时候已经听了一品大将军秦漠的意思,打算把我从陵州刺史升为廷尉了。”
童舒荼对蜀国朝政一概不懂,所以,她对苏渐离这句话也不大明了。但她懂了一点,那就是苏渐离几乎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到了她这个小小绣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