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踩水的脚步声在陈郁身后急促响起,随即是小厮不悦的呵斥声,“站住!想干什么?不许过来!”
陈郁回转身,见早上在队伍长龙中曾见过的那位提着篮子的老妪此时正冒着雨弓着身小碎步朝自己一路小跑过来,她身后那方脸年轻男子忙追上来,一手撑伞一手试图拉扯她手臂,不想老妪力气颇大,一把甩开男子,很快就跑到屋檐下陈郁的身侧。她一边朝陈郁嘿嘿一笑,一边胡乱一抹自己淋湿的头脸,然后随手一甩,满手满袖的水珠顿时四散开来。
陈郁下意识抬手护脸,脸上却还是被溅上了几粒水珠,有一粒恰好沾在了眼角处,眼见得一早紫溪给画的妆容隐隐有些化开了,碧苔忙机敏地掏出白巾掖了掖。
紫溪指着老妪怒道:“你这老太婆好不晓事!谁让你过来的?!你家主子没教你规矩么?”
年轻男子此时也到了屋檐下,快速收了伞,弯腰对陈郁施礼致歉道:“秀才蔡元长见过小姐!我娘年老糊涂让小姐受惊了,小姐放心,在此稍息一会后我就带她回去,绝不敢打扰。”
陈郁主仆闻言顿时齐齐一愣,原以为是老婢,不想这老妪竟是年轻男子的娘!
紫溪头一个看这蔡元长不过眼,冷笑道:“堂堂一个秀才,竟让自己的老娘在这风雨里站上半天,平日里都读的什么圣贤书!”
蔡元长的脸一阵青白,低首道:“姑娘教训得是。确实是元长不孝,让我娘跟着受累了。”
老妪一听忙道:“不不不!姑娘错怪我儿了!我儿是个读书人,一向孝顺得很!他原本不同意我过来,是我硬要跟着过来的!我过来原是想亲手把这篮鸡蛋送给青云先生的!只是先生不在——”老妪提起篮子,翻开上面盖着的油布,露出里面的大半篮子鸡蛋,兴致勃勃介绍道:“瞧!这是我养的乌鸡生的蛋!金贵得很呢!我们自家从没舍得吃过一只!”
碧苔与紫溪对视一眼掩口而笑。这没见过世面的老妪真是搞笑得很,帝师府邸还能缺几只鸡蛋么?
蔡元长听得两个丫鬟的笑声顿时脸红了,再瞥一眼面色淡然沉静的陈郁,他的脸更加红了,皱眉对他娘低声道:“娘你别说了!让你别过来你偏要过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人家难道还缺几只鸡蛋!”
老妪有些不高兴了,沉下脸道:“缺不缺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的事!又咋的?你小子莫不是嫌娘给你丢脸了?拜师带礼物过来有什么丢脸的?青云先生身为皇上的老师,什么值钱的礼物没见过?还会在乎礼物轻重?他老人家看重的是情意!”老妪说着双手抬起篮子迅速换了一副脸对陈郁笑眯眯道:“小姐您说我老婆子说得对不对?好小姐,若是您觉得对,您就替您外公青云先生给收下吧!”
陈郁听这老妪话语粗俗中带着丝狡黠,心中好笑,抬手示意碧苔收下篮子,碧苔面带诧异迟疑地接过篮子,老妪松口气,颇有些得意地冲儿子眨眨眼,蔡元长直起身子,假意没瞧见,只看着檐外茫茫雨幕。
陈郁吩咐看门的小厮去端碗姜汤过来,又着紫溪掏出些碎银子给老妪,说是权当买下这篮子鸡蛋。不想老妪见到银两顿时双手直摇,断然拒绝道:“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我这鸡蛋可不是卖的!”
陈郁正色道:“老人家,你若是不要银子,这鸡蛋我也不能收。”
老妪眼珠一转又卖起了可怜,不管不顾地扯着陈郁的衣袖恳求道:“好小姐,你长得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位好心的小姐,求求你收下吧!我老婆子累死累活给提过来,你总不能眼看着我又累死累活给背回去是不是?”紫溪用力想拉回老妪的手腕,哪里拉得动?
陈郁按住紫溪的手臂,不急不躁看一眼蔡元长,笑道:“无妨,不会累着你老人家的,让蔡公子提着就成了!”
蔡元长侧身望着拉扯着陈郁衣袖的老娘,顿时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拿双眼瞧着陈郁,那双堪称漂亮的眼睛里有羞惭无奈,有脆弱敏感,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忍决绝,陈郁莫名被打动了,心中快速掠过一丝怜悯,对老妪说道:“老人家,这样吧,鸡蛋您拿回去,让你儿子三日后再过来,我担保外公会见他一面的,怎样?”
老妪闻言顿时松开她,惊喜道:“果然?”
紫溪道:“自然是真的,老太爷最疼咱们小姐了,这点要求还能不满足?”她斜瞥一眼蔡元长,有意拉长了声调,“不过老太爷能不能收下他谁也不能担保。”
老妪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不过我儿子书读得可不少,从前的先生都一个劲儿地夸他呢!不信你们去桃坪村问问陆先生!”
说话间小厮将姜汤端来了,在陈郁的示意下递给老妪。
碧苔道:“老人家,我家小姐体恤你,特意着人给你煮了姜汤,你喝完了赶紧走,别耽搁了小姐的午膳!”
老妪一个劲地称是,边喝着姜汤边探身朝门里望,视线被影壁挡住后也不觉遗憾,口中频频赞影壁上雕刻的山水栩栩如生。小厮斜着眼望着她,一脸不加遮掩的嫌弃。碧苔与紫溪的嫌弃不在脸上,眼里却下意识流露出来了。
蔡元长僵直着身子一声不吭,继续呆望着檐外茫茫雨幕,眼中透着一丝近乎绝望的荒凉。
陈郁走过去低声道:“蔡公子,其实有许多老人家是这样的,跟孩子似的,从前我也觉得我外婆有些让人烦,不过我现在倒挺想她的。”
蔡元长猛地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有感动迷离之意,半晌后听见碧苔唤小姐的声音,他才醒过神来,对陈郁垂首躬身道:“小姐今日之恩,元长铭感五内。三日后我定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