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溪庭院白幡飘动,和风送别壮士。漏夜下了一场雨,不见旭光,把所有人笼上了沉蔼的悲伤。陆渔和商昭连夜把左鹤溪遗体装棺,布置丧仪,摆上硕果、牲畜,香案纸钱,于中堂立下灵位。陆渔亲自在灵牌上写上“故大魏翊军侯左氏鹤溪之位”,摆于中堂高位。
陆渔、商昭披麻左右跪坐于白色座垫上,烧着纸钱,默然不语,都泛着悲哀伤怀之色。所有书童也皆披麻在中堂跪坐成左右两排,失声哀嚎。依礼为左鹤溪守丧三日后,陆渔和商昭将左鹤溪安葬在庭院背后的青山,面向南方的清幽之地,两棵青松之旁,并由商昭起剑雕字立上墓碑。
“生不能踏足南境,英魂亦向南而望!”这是昔日左鹤溪对陆渔三人所说的愤慨之语,如今陆渔和商昭把此当作左鹤溪的意愿来办,算是尽了弟子的心意。
“师傅,你安息吧。”陆渔跪在墓碑前将一杯黄酒横洒于地,行拜礼,通红的双眸里流出两行热泪,嘴唇颤动,神色既悲伤透切,又有不舍,想起师傅临终之语又深深陷入挣扎。
“师傅,走好。”商昭伏低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只见再抬起时,那双浓眉大眼里不见了往日的坚毅,多了人情之动容。
酥软的风过岗,松树盘云般稠密的叶猎猎作响,平添了几分愁云哀思,似是为陆渔二人所感动,又似是发出能身伴英灵的激昂!身后一把亮昂的清音传来,陆渔转过头,见到一个身穿蓝白锦衣,腰勒锦带,束发玉冠,如高山流水般恬静出尘的俊秀公子站立于石阶小道上,神色怔仲,继而双膝跪于石阶,双目泛出两行清泪,大喊:“师傅,郭荆来迟了!”说完,重重将头扣于地,哭泣良久,方才昂起,只见额上已有些许擦痕。
此人便是左鹤溪的二弟子,郭荆。名士郭况之后,乃高门贵公子,大魏青年俊杰之一!陆渔连忙站起来,疾步走至郭荆近前将他扶起,激动地说:“二师兄,你终于来了!师傅临终前还牵挂着你。”
商昭也连忙站起来,来至郭荆身侧,脸泛喜悦,说:“好!现在我们师兄弟三人到来齐了,师傅如果见到我们相会,一定会很开心!”
陆渔师兄弟三人感情极好,从学艺时便是互相帮助。陆渔更是受两位师兄的照顾最多,对他们的感情不比对宁松差。
“大师兄,三师弟。师傅走时,我未能在场,真是有违师道!”郭荆望了陆渔、商昭一眼,颇为自责。然后越过二人,来至墓碑前,一掀裙袍,跪落地上,对着墓碑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将地上一壶开着的酒壶双手拿起,洒落于地祭奠。陆渔站于石阶小道上,双目闭合,垂下头叹了口气,肃穆之色盈于表。
商昭望着墓碑,叹道:“师傅他老人家不会怪你的!你能赶来,已然有心,他泉下有知,也能含笑!”
陆渔也说:“是啊!二师兄,你就不用自责了。”
闻言,郭荆这才缓缓站立起来,扬手轻轻擦去眼边的清泪:“说实话,收到大师兄书信时,我虽担心和骇然,却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师傅已八十,已实属高寿,只是······”
郭荆没有说下去,望了陆渔一眼。商昭闻郭荆所说瞬间会意,也看了眼陆渔,可他昨晚已知陆渔所想,虽身为大师兄,但此等关乎前路抉择的重大之事,也不好置喙,只能默然。陆渔自然明白两位师兄所想,但他心中一团乱麻,低下头,眼神复杂。
三人于池溪相聚,在庭院上住了数日。因左鹤溪已经弃世,庭院侍奉的书童们,有的愿意留下在池溪,不愿留下的皆收拾好行装与陆渔三人拜别离去。在左鹤溪弃世五日后的早晨,商昭仍在庭院里那棵松树旁练剑,高绝的身法和出神入化的剑术使得在庭阶上清扫的书童看呆了,差点滚落下去。
郭荆从临近帝都的东境芸州而来,一路风尘仆仆,在池溪休息了数天后,精神了许多。出门便看见商昭一跃至松树上,舞剑虎虎生风,数个翻身跃落至石坛,飘然有出云剑客之神韵。郭荆不禁拍手鼓掌道:“果如三师弟说得那般,大师兄你的剑法是使得越来越好了,不负出云剑客的美誉。师弟我在大师兄手里,恐怕走不过三十回合!”
商昭停在石坛,将剑入鞘,转身对郭荆说:“过奖!二师弟怎么起得这么早?你从芸州赶来,马不停蹄的,该是好好休息!”
郭荆听此一言,欣然而笑,说:“这睡了几天,也睡够了。再说,三师弟已骑马去了观鹤楼,我再埋头大睡,岂不羞愧!”
陆渔一大早便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走出庭院下了庭阶,骑着黄骠马沿着芳草古稀、翠木疏风的山中小道骑马轻慢而行。山道光亮弱软,陆渔行了一段路便看见前方照出一团强光,一块雕刻着“观鹤楼”三字的石碑竖在道旁。
观鹤楼是池溪的一大名胜古迹,在前朝所建,至今历经了三百多年的风吹雨打,在后人多番修葺后仍屹立青山,临江而望。陆渔来观鹤楼不为别的,就为了请居住在此地的一个有名法师,给左鹤溪做场法事。陆渔先是询问了一个观鹤楼扫地门童,很快就问出了那名法师的住处。上门访去,说过来意后,那名法师欣然答应。陆渔便与他一道返回庭院。在布置场地,诵经叩首等事完结后,已经到了中午。
陆渔三人将法师送下庭阶,然后返回。行至半道,陆渔突然想起自己的黄骠马还铨在下面,于是折返下去,解了绳子,便要把黄骠马牵上庭阶。只见一人骑马而来,见到陆渔,翻下马行了个礼便问:“请问这位公子,左鹤溪左老先生是否住在此地?”
闻言,陆渔心下一警。左鹤溪出身寒门,到了古稀之年时,乡中已经没有亲人,且知道他在池溪辞官隐居的除了陆渔三人,便是几个老属下和老朋友杨慎。如今突然出现一人,张口便问左鹤溪,陆渔不得不提防。陆渔望着来人,多打量了几眼,见他身材健壮、下盘沉稳,便知是个习武之人,疑惑地问他:“你是?”
听到陆渔反问,那人立即就明白了面前的公子身份不简单,眉头一喜,回答:“在下是大皇子派来拜访左老先生的从事,复姓公孙,名申。素知左老先生不理红尘,可在下寻左老先生实乃有紧急要事请教!若公子知道左老先生的住处烦请告知!”
“大皇子?”听到来人竟是皇子所派,陆渔顿时一惊。
陆渔虽在青岩县安住,但学艺时对于大魏的朝局也有所耳闻。当今大魏皇帝元攸有九个儿子,其中大皇子名叫元巍,乃是元德皇后所出。元巍是魏帝嫡长子,其母出身名门广河李氏,是元攸原配,自小体弱多病,生下元巍的第三年病故。元攸登基后,被追封为正德皇后。元巍生性洒脱,聪敏机警,酷爱琴棋书画等风雅之物,一直游离在大魏朝局之外,以免受胡氏外戚的猜疑。
“原来阁下是大皇子所派,失敬!”陆渔先朝公孙申还了个礼,再问他:“不知大皇子指派阁下来找先师,所谓何事?”
男子一听陆渔是左鹤溪的弟子,不禁眼前一亮,连忙作揖,说:“不知公子竟是左老先生高徒,在下失敬失敬!”然后抬起身,公孙申笑意却徐徐褪去,反应了过来,口中呢喃道:“先师?”
陆渔闻言脸色一暗,又哀上心头,说:“阁下来得迟了,先师已在数日前驾鹤西去!不知阁下来找先师有什么事?”
“什么!”公孙申倒退几步,不可置信地说:“左鹤溪老先生去世了,这?天啊!”
这时,庭阶上的商昭和郭荆听到下面三师弟与人交谈,心下好奇,便一起走了下来。郭荆看到公孙申先是一诧,然后笑颜迎了上去惊问:“公孙兄,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来了池溪?”
“大皇子派我来访左老先生,请教朝中局势的破局之法,却想不到左老先生已然故去,请各位节哀!”公孙申先给郭荆和商昭行了个礼表示示哀之意,再说:“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打搅各位了,先告辞!”说完,公孙申转身便要走。
“且慢!”郭荆叫住了公孙申。
公孙申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郭兄唤我,不知有何事?”
郭荆徐徐走至他的面前,脸带疑色,问:“你说大皇子派你来请教先师,寻求朝局的破局之法?”
公孙申不知所以,颌首答:“是啊!”
郭荆俏目一沉稍一猜测,又问:“是否朝中出了变故,莫非是胡氏?”
闻言,公孙申望了郭荆一眼,又望了他身后的陆渔和商昭一眼,心想“郭荆的师兄弟听到也无妨”,于是微微点头叹道:“唉!郭兄猜得没错,胡氏出手迅速!左宿卫将军殷郊已投入其麾下!”
“什么?连殷郊也投靠了胡氏!这样大皇子,情形就不妙了!”郭荆不禁失色。
因芸州郭氏与广河李氏交往密切,两家之间常互通婚姻的缘故,郭荆和大皇子元巍素有交往,因此对他的处境也颇为清楚,听闻公孙申方才所讲才有此惊讶。虽有门第的原因,但郭荆对其之飘逸风度以及聪慧、仁慈甚是崇敬。多年里,他替大皇子私下处理过不少事,算是暗地里支持大皇子的人。
“是啊!左右营宿卫军乃是京畿宿卫,拱卫帝都安危,如今左右宿卫将军都是胡氏的人!”公孙申踏出步伐,颊上如荡过乌云,贴近至郭荆身前,冷然道:“这太危险了!”
郭荆沉头稍思,长吁一口气,转头朝公孙申揖身道:“还请公孙兄见谅,先师已去,不能为大皇子分忧。”
“告辞!”公孙申躬身向郭荆和陆渔二人行了个礼,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很快消失在山道上。
陆渔望着公孙申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朝政不明,风气日堕,很大部分原因是胡氏专权的缘故。今日一言,恐怕是雪上加霜”。
商昭听后,颇为同意,点了点头,然后说:“最近,江湖也越发混乱了”。
忽然一声惊呼从山道深处传来,令陆渔三人一惊,顿时朝同一个方向闪出犀利的目光。
陆渔指着公孙申离开的方向说:“公孙申出事了!”说完,没等商昭二人说话,便跃身骑上黄骠马,朝公孙申追去。在山道间,公孙申所骑之马踏脚吐息,泥土上还染着一堆血迹,人却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