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陆渔早早就起了床,倚坐在窗棂前,用抹布拭擦着杀鱼剑。破晓晨光射进来,将他映照的得如沐神辉,添了几分刀削的魅力。
“噗!”
房间被推开,叶离手持孤叶剑踏进来。她又换上了原先那件淡蓝色长裙,一头青丝用白色丝带绾出一个简单的如意髻,簪上了一支白玉翡翠簪子,散发着青素淡雅的气质。
望着陆渔的侧影,叶离嘴角微动。对于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子,印象是复杂的。他有着难以想象的师门背景,行事却不显山不显水的低调,既有一身好武艺又小心翼翼万分谨慎,有时有着侠义胸怀却又会让人感到凉薄而理智。“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叶离不禁问自己,却无答案。
陆渔停止拭擦杀鱼剑,转头朝门板望去,见到是叶离不由一诧,便问:“这么早,你来找我有事?”
叶离轻启红唇,波光流转,须臾后答:“睡不着。”
“哦?”陆渔又一诧,心想她睡不着就睡不着,这不是来的理由。陆渔将杀鱼剑合上,伸了个懒腰,又问:“正是春眠时节,天气凉爽,春困乏力的时候,怎么会睡不着?”
叶离应答:“你昨晚也不是没睡吗?”深夜时分,她睡不着,在廊下走了走,看见陆渔房间映出了烛光。心下好奇之余,她朝那个被戳穿的纸洞望进去,看见陆渔一直倚卧在窗扉前,背靠门板,挽着杀鱼剑,像是在沉思。因看不到陆渔的表情,故而亦不知他到底是喜怒哀乐。
闻言,陆渔转头望灯台一望,看见灯芯仍在燃,不禁腹诽自己一句。每次都忘记熄灯,每次都浑然不自知,真是浪费灯烛。陆渔答曰:“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不曾想芝州的夜如此短,转瞬即逝。”
叶离缓步至灯台前,紧紧望着陆渔问:“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趟芝州生死战这趟浑水了吧?”
“想必,昨天我与高轶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客栈二楼只有四间房,陆渔三人包了三间,剩下一间没人住。陆渔所在的房间与叶离所在的房间正好是对面,凭借叶离不是寻常习武之人的敏锐听觉,或许也听到一二。
叶离点了点头,她的确探听到一些,“你说与斩马刀有仇怨,这样说来,芝州之行倒不是我向你借力,而是我们各取所需”。
陆渔不语。
叶离继续说:“虽然你上次绕开了,但你跟西樵渔叟说的仇怨我是听得真真切切。”
陆渔沉吟一会,反问她:“然后呢,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既然如此,就当我们是各取所需吧。”
叶离一愣,没想到陆渔会如此回复她,说得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顿时,心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除却斩马刀还有二更天这单子事,“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怎样,我都欠你恩情”。
陆渔挽着剑直起身,自顾着倒弄一些小玩意,神情语态很是随意那般说:“随你吧。”
对于陆渔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叶离内心有些恼怒。不过脸上没有过于明显表现出来,只是睫毛有些扑动,“我感觉得出,你与斩马刀之间,肯定还有一战。提醒一下你,斩马刀与二更天是有所联系的,不要轻敌”。
“这个我自然会查实。不过,说起二更天,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陆渔突然停下手上活计,冷冷地望着她的脸。
叶离被陆渔的目光以及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回答:“我还有什么事瞒你,真是莫名其妙!”很快,她就将内心的波动掩饰下去,脸上装作无奈的样子,其实内心已想到一些枝节。
陆渔瞪着眼前这个清丽的脸蛋,婀娜女子,想从中看出她的异样。刚才她在措手不及间的微妙情绪变化并没有躲过自己的眼,陆渔就更加确定她还有些秘密的。
“真的没有没有吗?”
“没有!”叶离说得斩钉截铁,从她神情看,确是真的无疑一般。
陆渔转过身,不再看她的脸,自顾着说起来:“在骑马逃离刑场时,我躲过了一支从暗处射来的袖箭,而且我发现,也有一支射向你。”
叶离心里疙瘩一下,暗惊,“袖箭?”仍面不改色地回应:“那又如何,我们三人骑马而走,当然会被人穷追猛打!”
“斩马刀高手并无一人使箭,可见发出两支袖箭的是另有其人。既然不是斩马刀,又会有谁针对你我呢?”陆渔昨晚想了很多,也注意到差点被忽视的细节。
叶离哂笑一声,“余平当众喊出你是疾风剑客,你如此有名,想必那些个想赚取名声的江湖草莽挑战你也不是稀奇事。高轶不就是想赚取名声,才挑战旱刀闫明的吗?”
陆渔笑问:“那你怎知不是针对你?”
知道陆渔会扯向自己,叶离早有准备,侃侃而答:“袖箭同时射向你我,你又焉知目标不是你,而我只是遭受池鱼之灾?”
“哈哈,平日里见你不苟言笑,怎么今日尽口舌如簧?真让我刮目相看啊!”陆渔讥笑
“哪里,你今日咄咄逼人,我才不得不自证清白!”在陆渔刚讥笑完,叶离就侃侃而谈,连接的天衣无缝。
“你太急了。我就说了袖箭,你便引申出这么多自辩。”陆渔画风一转,俨然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
得意没多久,叶离的神情就滞住。
“既然你说到高轶,那我就要问了。为何袖箭射向你我,独独没有攻击高轶?你可不要回答什么袖箭不够的笑话。”
叶离这次学乖了,先不辩解,想先听陆渔会有什么说辞。
陆渔继续说:“说明那是针对你来的。如果目标是我的话,那么你和高轶都不会是攻击的目标。”
叶离凤目一眨,找到了陆渔话中漏洞,回击说:“别忘了,想借你疾风剑客之名赚取名声的那位,叫胡大才的人便是死于袖箭之下。”
叶离的话不假,如按她所说,倒像是有大胆之人想挑战陆渔。不过陆渔自然不惧此番说辞,胸中自有应对之语,“那你为什么也会袖箭?”他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两支袖箭。
看见这两支袖箭,叶离脸色微澜,压了压手指。从陆渔刚才第一次说出袖箭时,她已经猜到了,陆渔是见过她昨日发出袖箭才会有今日此问。
陆渔一手拿着一支,目光先后在它们身上扫过,“这是袭击我那支,这支则是你发出来的。两支是一模一样的袖箭”。
目视着陆渔手上自己发射出来的袖箭,叶离强作傲然地问:“会又如何?你有你自己的秘密不说,我难道就不能有秘密?”
陆渔一听,突然颔首说:“也对,每人都会有不可说之言。这样想来,也算合情合理。”
见到陆渔突然话锋转软,叶离不由一愣,倒是出乎她的意料。“既如此,我不问你,你与斩马刀之间的仇怨。你也不要问我,我为什么会袖箭。”
谁知陆渔摇头说:“不对。”
“不对?”叶离疑色骤起。
“非是袖箭会与不会的问题。我换个问法。在池州时,你以自己戴的青箬笠引开了一路二更天刺客,那另一路你是怎么引开的?我没记错的话,是一股奇特的香味。”
顿时,叶离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当初她使用追风香,自认为做得隐秘,没想到还是被陆渔给发现了。言至于此,再掩饰都是苍白的,只会陷入一个谎言连着一个谎言的漩涡。只见叶离深吸了口气,目光转冷,又惊叹又冷静地说:“没想到,我使用追风香都被你察觉了。你这个人,真的难得一见,不愧为左鹤溪高徒!”
陆渔见她神情顿变,知道她已经没有话再可以掩饰下去了,冷然道:“那你是承认了?”
叶离突然呵呵一笑,想到一些往事,有些无奈,有些厌恶,又有些怀念。沉声说:“借你一言,随你吧。”
“本来我是没想起,可见你昨天发出的袖箭,不得不勾起我的怀疑。你与斩马刀和二更天都有仇怨,而我也置身在二更天暗刃下,符合这个条件的,也只有二更天了。”
叶离默然不语,其青素冷傲的气质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渔将自己的猜测完全托出,话锋似剑,“袭击我们的是二更天的人,那么,同样会袖箭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此言问得犀利无比,直击叶离的防线。
叶离却冷笑起来,“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就是二更天的人”。
陆渔英目一沉,倏地拔出杀鱼剑抵在叶离的脖子上,冷喝:“你主动来寻我,究竟有何目的?快说!”
叶离迎上陆渔蕴含杀意的目光,流露出冷傲的神色,丝毫不惧,“我说了,你我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你我皆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且都并无损失,其他的知道那么多又何妨。世上的秘密是无穷无尽的,非及己则窥之无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个所谓高徒还不懂吗?”
陆渔自然是与二更天有牵扯的,从救镇海军督将姚侃,到救大皇子麾下公孙申,都走到了二更天的敌对面。不过,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秘密,自然是不可能对叶离说的。细想来,叶离的话确有道理,非及己则窥之无益。可二更天却是及己,但又不能对她说,故而陆渔此刻有些为难。
从池州起,两人的所谓合作,就是一个难解的结,各自皆入局,各自皆有自己的目的。到如今,各自皆目的达成,很难说得清,谁欠谁,谁是谁非。好比两根皆生长着刺的荆藤互相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解。
“你知道二更天多少秘密,一并告诉我。”沉思一会,陆渔收回杀鱼剑。
叶离见状,不由松了口气,虽不惧也不想与他为敌。想想确是有些对不起他,于理来说,分享二更天的秘密是应该的。只见叶离神情纠结,红唇微开又合上,似有万般之言又难以启口。最后轻叹说:“起初,我与师父、师兄皆为二更天的人,后来师傅与他们志向不合,见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江湖道义,甚至不怜苍生,逐渐心灰意冷,分道扬镳。我和师兄,也从开始的仰慕二更天劫富济贫,到厌恶他们阴狠冷血。”
没想到叶离还有如此经历,陆渔凝神静听。
叶离一边回忆,清丽的脸庞上染上怀念与厌恶之色,交织在一起甚是复杂。她一边缓步至窗扉,一边说着:“我在行走江湖时,与斩马刀结仇,师兄为了救我,暴露在斩马刀面前。原来当初师傅之所以选择隐居,是为了救师兄。我才得知,师兄的全家是被斩马刀和二更天密谋杀害!”
听到此,陆渔也回想起在清州游历时听过的一件灭门惨案。曾有人想请二更天刺客出手,去除了斩马刀这个江湖祸害,结果事不成反倒全家遭殃。他眉头一沉,脱口而出问:“莫非你师兄是二十几年前,被灭门的知儒银庄的幸存者?”
叶离听到陆渔口中说出知儒银庄,不禁一诧,神情悲戚道:“没错。师兄是知儒银庄庄主孟知儒的独子,幸得被师傅暗中所救,否则早就夭折了!”
“如此说来,当初在池州城里,你说的那段故事是编给我听的?”
叶离颔首道:“算是,也不算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都逃不过情义二字。”
陆渔呼了口气,望着她,一时之间竟有了不忍,不忍在她的伤疤上再揭开。
“师兄救我而死,死于楚申刀下。昔日山楂树下,今朝孤坟一座!”情到深处,叶离潸然泪下。她与师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无奈缘浅。
陆渔叹道:“世事如舟挂短蓬,或移西岸或东岸。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
叶离擦干泪水,“二更天最负盛名者,是二十四客。前五客为首客廖湘,二客蒋录,三客参礼,四客明瑜,五客鲁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