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疏阔,白浪排空。
离开芝州已有三日,虽逆流但顺风,金华号行驶得极为迅速,照这个势头下去,七日之内就可以到达池州。
陆渔站于船头,望着两边同向或反向的船只,以及周遭景色,一时心神清澈澄明,少了几分淡漠。想到了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是关于前朝的一位名将。虽然前朝已经灭亡许久了,但涌现出的诸多文武英豪,他们光辉名字,以及不朽功勋,都不会磨灭,已然篆刻于煌煌青史里头。
“李起楼船下渭州,东滨皇气黯然收!”陆渔吟出一句诗。
叶离刚好闪出船楼,在背后听到了陆渔这句诗,稍一顿足,就上前去,接下去说道:“泗水龙脉葆天寿,风流人物却风流。”
陆渔转身,见叶离闲步而至,并于身侧,不由问:“你也读过这首诗?”
叶离一撩青丝,目视迎面江水,说道:“此诗首句是褒扬前朝骁骑大将军李起,但我更喜欢后一句。”
陆渔好奇问:“哦?为何?”
叶离侧头看向他,反问:“往者已古,来者可追,不是么?”
“如何才算追?”陆渔亦反问。
“这个问题,身为左老先生高足的你,应是再清楚不过了,何必来问我!”叶离轻笑一声。
“说一说又何妨。”
叶离眸子闪亮,说道:“自然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行光明正大之事,而非碌碌无为,或躲于阴沟行鼠辈之为。”说到此,她想起二更天,不禁一阵厌恶。又想起那个为救自己而死的青梅竹马,一身侠义,敢于以一人之力向恶名昭彰的斩马刀挑战。
“功名大业,其本质不在名利,而在于做事。以鞠躬尽瘁之心,尽微薄之力,即使不闻达于世人,不彪炳于青史,谁又能说不可追呢?”陆渔摇摇头,自有属于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李起是风流人物,师傅左鹤溪、杨慎是风流人物,而当初游历时亲眼所见的那些个,因私自开仓救济灾民而被扣以枉法之名被杀的官员,也是风流人物。
叶离一愣,一想似乎有些道理,即使想反驳也找不出言辞。看着陆渔冷峻的面庞,也多了几分欣赏。
这时高轶也从楼房内走了出来,见到陆渔和叶离立于船头,不由阔阔而来。直爽说道:“原来你们两个在这吹风,也不早点叫上我。窝在里面闷得要命。”
高轶的夹入,打破了二人的气氛。
陆渔笑道:“高兄吃过酒,还想吹风,莫不是也想让姚大夫做你的生意?”这几日,陆渔与高轶、展嵩一道谈天说地,感情大增进,虽不到好友的地步,但相处也算融洽。
对于陆渔的打趣,高轶哈哈大笑,一拍陆渔的肩膀,余光瞥了旁边的叶离一眼,说道:“怎么,打搅你吹香风了。”
陆渔和叶离脸色皆变了一变。陆渔也捶了下高轶的肩膀,笑笑,没说话。
高轶察觉到气氛的尴尬,突然豪爽一笑,“在这船上呆了三天,闷都快闷死了”。然后朝着掌舵的舵手走去,嚷嚷着问:“兄弟,你这船上有没有钓竿啊,我想钓鱼。”
舵手指着某个位置热情回答:“钓竿?有啊,在那边放着。”
陆渔白了他一眼,无奈道:“船开着,怎么钓鱼?”
高轶反应过来,一拍自己的脑袋,醒悟道:“呦呵,看我这脑子,哈哈!”粗莽中多了几分可爱,然后向楼船走回去,“我去找展兄喝酒,你们慢慢吹”。
在飘流之中,很快就迎来了天黑。两边的青山陷入漆黑之中,只涂上了些清幽月色。四周的行船都点上了烛火,亮盏亮盏,远远望去似地上行走的萤火虫。金华号的船楼内也点上了蜡烛,烛光照亮了还算宽阔的空间。江水笼罩了一层薄雾。
在一顿晚饭过后,展嵩坐于辛梓的榻前,显得孤默少言,心情低落。陆渔几人也不好去打扰人家,便只顾自个。叶离不想和两个大男人呆在一起,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不知干什么去了。陆渔和高轶搬了一张案到船头,摆上了一个灯盏,一壶酒,一壶茶,两个大碗。
两人相对盘膝而坐,侧对着大江,举碗对碰,响起清澈的碰盏之声。高轶一碗酒下肚,一擦嘴角,豪气万千,笑道:“有酒有朋友,有江有月亮,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陆渔没喝酒,他喝的是茶,喝了半碗,闻高轶言也笑道:“怎么高兄今晚这么有感慨呀?”
高轶笑道:“哎,我高轶漂泊江湖也算久了,从未遇到过入眼的朋友。说是潇洒自在,还不如说是孤苦伶仃。如今能识得你们几位,当然是乐事!”
陆渔点头,轻笑道:“有道理,朋友之义,如一碗茶,不甜不苦,总在细细品尝后流溢出余香。”
高轶一鄂,似乎对陆渔此番言说很是感兴趣。他也脑根一转,望着手中空碗,有所感道:“我觉得,真正的朋友就像一碗酒,入口浓烈肆意,敢于一腔热血,敢于至死方休。”
陆渔难得大笑起来,鼓手道:“妙喻!”继而转头望向前方涛涛大江,却想起了宁松。宁松就是一腔热血,想凭已学扭转颓势,重肃法纪,至死方休。
“不知宁松如今怎样?”陆渔眼眸深邃,对着船头挂着的斗笠、蓑衣自语。将剩下半碗茶一饮而尽,灵光一闪,文思涌上心头。
只见陆渔一挥衣袖站了起来,再拿起摆在高轶面前的酒壶给自己的碗满上。高轶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陆渔拿起一碗酒,走到船头边缘,望着江水,诗兴骤发,吟唱道:“云水飘渺,雾起江风。柴门徐掩,唇饮烟雨,甚浓!临舟水中央,斗笠润归青。案玑铜樽酒数觞,与之酬唱,何奈天角遥远!折柳日久,絮语寄神交。君于泗东,吾为水西。雨歇,一樽沉江,与君饮罢!”吟唱毕,只见陆渔将碗中酒倾斜下。酒水洒落大江,与江水混合一起。
一旁在修理蓑衣的水手,听到陆渔的诗词,不由眼前一亮,连忙停下手中活,进了船楼,拿起笔墨,偷偷地将这首诗词完完本本地记录了下来,然后在左下方写上“虞启”二字。三日来,陆渔等人与船上人员也都大致认识,叫得上名。
高轶一脸惊叹之色,击掌而起,快步至船头,赞道:“好诗!好诗!虞兄今晚真的让我高轶大吃一惊啊!”他像见到稀世珍宝一样,上下打量着陆渔。继而又搔头问道:“我高轶大老粗一个,不懂什么文思。不过我依稀听到柴门啊雨啊等字眼,瞧来瞧去都没见有雨有柴门啊。”说着,还真的仰头朝天望去。
陆渔窘迫,脸热起来,遮掩道:“你就当雨还是乌云,在酝酿中。柴门被水淹了吧。”
“哦······”高轶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继而却摇了摇头,一副不应该的模样,“以虞兄这样的武艺和文才,不应该在江湖里,而应该在庙堂发挥才是啊!”
高轶这番话倒是与宁松之言、两位师兄的相劝意思一样。宁松出身将门,虽不习武,但自有武人报国风骨。郭荆出身芸州郭氏,乃是名门之后,自有家学渊源,受家风熏陶,功名之志比一般人浓些。商昭大多出于师傅的缘故,才劝陆渔。
陆渔一愣,显然是没想到高轶会说出这样的话,倒令他自省起来。主意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二皇子的身影,出现在脑中,印象越发深刻起来。
忽然,前面大江传来了刀剑交鸣的声音,以及女人的惨叫。陆渔和高轶顿时一惊,双双向前注目。只见一伙手持刀剑的人冲上了行驶在金华号前方的一艘楼船,并毫不留情地大砍大杀。接连有人被砍落,横尸水中。
“看来是河盗!”高轶惊道。
“山贼已经很多,没想到连河流也不安全了。”陆渔一脸凝重之色。
高轶沉声道:“那船上拿棍的那些男子根本就不是那群河盗的对手,怕是不用多久就全灭了。”
只见陆渔脸色一变,猛地转身捏灭灯烛,对被吓得颤抖的水手和舵手轻声说:“快把灯都灭了,不要把他们引过来。然后改变航向,绕过前面那艘船!”
水手和舵手听到陆渔的话,立刻照做。水手跑回船楼里,不一会后,里面的烛火全熄灭了。舵手也连忙转舵,准备从右边绕过去。
一个轻盈的身影从船楼二楼窗户飞落,快步来至船头。看着前面的河盗,目睹他们的恶行,叶离也染上凝色,冷声道:“好凶狠的河盗!连妇孺都杀!”
高轶握紧拳头,恶狠狠瞪着,怒说:“真想用我金背大刀,一个一个砍了!”
叶离观察了一眼江水远近,沉声说:“那船离我们太远,轻功飞不过去。”
一个接着一个,凄惨而恐惧。水中扑腾着一具具浮尸,随江水而起伏。
望着那般惨状,陆渔眉头颤抖,忿然作色。
一道小孩的哭声骤起又骤灭。
陆渔猛然转身对舵手喝道:“调转船头,向那艘船靠拢!”
叶离倏地看向陆渔,脸色有些显微变化。高轶一鄂后,更是以钦佩的目光对着陆渔。
这话一出,将舵手差点吓得倒地,一边的水手也是惊吓无比。舵手摆手急说:“不能靠过去,那群河盗穷凶极恶,我们都会没命的!”
突然一把剑抵在舵手的脖子上,将他吓得跪在地上,求饶道:“女侠······女侠,饶命啊!”
叶离凤目染上冰霜,冷叱道:“快转舵!”
舵手不敢违抗,忙站起来调转船舵,朝那艘船靠去。
在被河盗劫杀的船楼里。一个十八九岁的,穿着不凡的漂亮姑娘,在一个黄袍老者的庇护下,一路从船楼杀出至甲板。漂亮姑娘虽为女儿身,也不会武功,却丝毫没有凌乱,而是神情镇定,临危不乱。她紧紧跟着黄袍老者,退至船舷边。一群凶狠的河盗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大有一拥而上将其吞灭的架势。
万急之下,黄袍老者横剑怒视周遭歹人,将漂亮女子护在臂后,紧靠在船舷。“梓小姐,你会不会水?”
漂亮女子一鄂,凝色道:“会一点!”
黄袍老者一喜,忙说:“好!船已保不住,得弃船而走!”
漂亮女子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朝背后的下面的大江望去,神情纠结。
周遭河盗对老者发起攻袭,厮杀打响。听到近在咫尺的锋镝之音,和老者的催促声,漂亮女子脸有决绝之色,不顾什么了,纵身跃落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