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是如此大雨······”
陆渔呢喃着,眼神飘拂,好像要穿透眼前这一片雨幕,窥得山外景致一样。但他越望就越陷入其中,似乎成了其中的水滴,渐趋于朦胧。他回想起官差来捉获自己父亲的情形,母亲的凄楚,父亲的冤屈,妹妹的哭泣,虽过了一年,其历历在目之况如昨!
一年前在青岩县,一个富绅凭借权势低价贱买自家祖地地皮。父亲自是不肯,却激怒了那富绅。富绅贿赂县令,篡改地契使用期限,以逾期之名强取。父亲与之争吵,被其家仆打成重伤。陆渔惊悉后立即出面平息此事,连夜赶至县令府上,以翊军侯之徒的身份将他吓得瑟瑟发抖,从而使他推翻原判并严惩了富绅。这是陆渔首次以势压人,故印象深刻。
后来陆渔才发现,此次风波是一次有预谋的报复!因陆渔在外县得罪了富绅的公子,作为证人在公堂上仗义执言揭露他的罪行,将其送入牢狱的缘故。陆渔游历天下数年,路见不平之事数不胜数,已然心生悲凉。经过这件事,祸及家人,更令他默然畏缩。
敲击阑干的轻响将他拉回观鹤楼,雨势轻缓,拍打着屋檐。雨来伴春风,撩起了陆渔的发丝,使他的双唇凉了去。望见楼下的挺拔翠树随风摇展,又想到斩马刀刺杀和天方楼,只见陆渔双眸里逐渐明朗,口中微喃:“是啊!有负师恩,则何以颜泽受之”
郭荆不知什么时候站于陆渔身后,陆渔细微的一语正好被他听到,不禁耳根一动,俏目里有光彩。郭荆也走至阑干前,看了眼面前薄雨,轻轻一语:“人皆有所求,金钱权势是所求,美色贪嗔是所求,而自由自在也是一种所求,生而为人,便没真正的无欲无求。”
“你也有所求是吗?”陆渔转头朝郭荆一问,话有深意。
“我身在尘世,自然免不了俗。”郭荆爽朗答。
陆渔追问:“你认为你选的是对的吗?”
郭荆迎上陆渔的明眸,继而一怔,轻笑道:“看来你都知道了。”郭荆将目光转而望去楼外的一节青竹,“仁慈以治暴虐,正直不羞弄权,洒脱以对诡谲,我与之同道”!
“今内有权臣凋敝,外有大梁窥视,需以刚复为治,奠清平之基,遂仁者立于磐石则祚远。”陆渔则有不同的想法,远观大江上扁舟破浪,捏走阑上被打湿的叶子。
“不管怎样,师弟你有舍逆受之树而做拨风之扇的想法,师傅在天之灵也能欣慰了!”郭荆望了眼陆渔后,露出了既带惊喜又带感慨的笑容,再抬头看了眼那渐显澄明的天空。
陆渔也抬头望了眼天空,此刻他似乎看到左鹤溪在对他露出慈祥的笑容,而杨慎也出现于脑海,如别离那天一样,寄托了深深的期待。
身后的商昭和向笙看着陆渔二人有点莫名其妙,面有疑惑的神色,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什么也没听懂。这时向笙说了声:“病人仍需在我此处静养半月,若是将他带回庭院多有不便,对病人也没好处,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商昭听后点了点头,同意说:“向神医说得在理,庭院距离观鹤楼也有一段距离,再把公孙申移过去,只怕路途颠簸对他伤势颇为不利。”
郭荆转身说:“那就有劳向神医了,这半个月,还需向神医多费点心,事后在下必有重谢!”
向笙摆摆手,摇了摇头说:“老夫不需要任何报答,一是为答谢商镖主之恩,二是为结识三位左老先生高徒。我们百济盟行医有自己的规矩,非良善之人不治,非贫民百姓不治,非忠勇仁孝之人不治,今我也是践行百济盟的原则罢了。”
郭荆拜道:“向神医大义,在下佩服!”
三人告别了向笙,下了观鹤楼,准备回庭院。陆渔牵着黄骠马,和郭荆、商昭一道撑着伞步行在山道上,谈论着一些闲事,说到逸趣时,都不禁笑了起来,扫去了不少阴霾之色。期间说到一件事,令陆渔提起了胃口。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两人有深仇大恨,可以相互定下生死契约,比武了却恩怨,赢者可以活下来,取走败者的性命。失败者的家属、朋友不得以此为由进行报复,否则将受到江湖人的唾弃。
商昭久在江湖行走,自是听到了一些传闻,是关于两大门派掌门人之间的生死战。覃水门之主覃谭和静仙苑圣女辛梓之间因一件门下弟子的争端而大动干戈,起因是静仙苑一名美貌女弟子遭到覃水门门下男弟子的摧残致死。原本两方磋商交出人犯便可化解此次恩怨的,殊不料覃谭在双方磋商之际,勾结斩马刀高手袭击静仙苑高手,使静仙苑伤亡惨重。辛梓为报仇,跟覃谭约定于一个月后在芝州一战定生死。
“既然那覃谭已经勾结了斩马刀,生死战当天他又岂无准备?静仙苑恐怕沾不到便宜!”陆渔听到斩马刀,顿时露出一丝厌恶。
商昭道:“三师弟说得是,我们能想到此处关通,那辛梓当然也能想到。听说水云涧的掌门展嵩已经朝静仙苑赶去,展嵩与辛梓有婚约,生死战那天定会出手相助。”
陆渔冷笑,说:“恐怕到了那天就热闹了!”
商昭道:“还有一件蹊跷事,江湖上出了一名快剑高手,在徐州天方楼一剑就杀了斩马刀堂主张超,然后就从此消失了,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如今在江湖都传遍了,江湖人把他称作疾风剑客。”
郭荆笑道:”看来大师兄身在池溪,江湖上的事也躲不过你的耳朵!“
陆渔笑了笑,默然不语。
三人说着说着便回到了庭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细雨又停了。刚上至庭院,忽然下面响起了马蹄声,听那杂乱的声音,来人不止一骑。陆渔脚步一停,心想不会还有什么刺客来吧,于是倏地转身往下凝目。商昭和郭荆也是同样的反应,互相望了眼,再凝住气看是何人!
一个身穿便衣,身姿挺拔而坚朗的英俊青年骑着马迎头出现在庭阶下,后面还跟着两骑,三人在庭阶下勒马。其中一个汉子手里握着一根麻绳,捆着一个黑衣男子。那名英俊青年翻身下马,沿着阶梯往上走,气宇轩昂的面孔上挂着淡笑。后面两人也跟着下马,腰间悬挂佩剑,紧跟在他的身后,似乎是他的随从。
陆渔和商昭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下面看不清样子的人,目光中满是警惕之意。英俊青年三人连带捆着一个男子踏上了庭阶,缓步向上走来。陆渔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只见是一个剑眉星目,金冠束发,玉钗穿插,浑身带着一股英武之气的俊逸青年。后面跟着的二人,一个是模样清秀的武者,一个是粗犷汉子,看上去皆气势凛凛。
陆渔看见来人英气之中带着贵气,一看便知是高门之人,顿时少了些警惕,但还是提防着,刚想出口询问。不料郭荆看见来人后面色一惊,顿时躬身行礼:“郭荆拜见二皇子!”
原来来人竟是大魏二皇子元尧,怪不得目视他时隐约间感受到一股属于上位者才有的威势。陆渔心中暗惊,同时心想着二皇子怎么会出现在池溪。先前公孙申能来到池溪想必是大皇子告诉他,而大皇子知道左鹤溪隐居在池溪,是郭荆所说。
陆渔和商昭也连忙朝二皇子行礼。
陆渔:“拜见二皇子。”
商昭:“拜见二皇子。”
“郭荆?你竟然是左老先生弟子!哦,三位不必多礼,我此次路过池溪,故顺路来拜见左老先生。”二皇子佯作见到郭荆很惊讶,然后对陆渔三人轻笑,手一挥以示不必多礼。
后面那名清秀武者上前递上一张拜帖,说:“这是二皇子的拜帖,请各位收下,烦请转达!”
陆渔三人相望一眼,有些迟疑。
二皇子见状不禁问:“怎么,左老先生不肯见人?”
郭荆躬身道:“回二皇子,先师已在数日前故去,二皇子来迟了!”
“什么?左老先生已经离世了?这,这,我万万没有料到!”听到左鹤溪去世,二皇子瞪大星目,显然是出乎意料,一时没缓过神来。他两个随从也是面带惊异。
“左老先生一生为国,战功赫赫,没想到离世时,竟无人知晓!可叹!”二皇子叹了口气,脸有悲色。想起凋零的祖辈英雄,已无一人在世,更是悲从中来。
陆渔三人皆垂下眉默然。
二皇子拱手道:“还请节哀!”
陆渔三人也朝二皇子还礼。
待二皇子平复了心境,一双星目扫过陆渔和商昭,然后询问郭荆,摆了摆手问:“这两位是?”
郭荆连忙向二皇子介绍:“哦,这位是在下的大师兄商昭,这位是在下的师弟陆渔。”
在郭荆介绍完,陆渔和商昭再向二皇子作揖。
闻言,二皇子剑眉一挑,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顿时眼前一亮,心想得来全不费功夫!拱手道:“久闻左老先生门下有三大弟子,皆为大魏之青年才俊。郭荆我见过,今日得见二位,果真英武不凡!”
郭荆曾赴帝都章华台之邀,所以二皇子自是见过他。商昭之名响彻江湖,二皇子自然也是听过的。唯剩下陆渔,二皇子既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
左鹤溪门下三大弟子,世人只知商昭,而不知陆渔和郭荆。杨慎门下二弟子,世人只知宁松而不知陆渔。
无论是在帝都,还是在江湖上,人们只要谈起名士杨慎和翊军侯左鹤溪,除了崇敬之外就必定会谈到他们的弟子,而他们弟子之中,又分别以不知名的三位最为人谆谆乐道!只是世人不清楚,神秘的三人其实是两人。
陆渔拱手道:“二皇子过誉了,在下只是山野之人,实在当不起!”
商昭也拱手道:“二皇子过誉,在下一介江湖草莽,谈不上俊杰!”
谁知二皇子爽朗大笑起来,道:“哈哈,整个大魏天下,谁不知左鹤溪门下三英与杨慎门下双杰齐名,乃我大魏最负盛名的年轻翘楚。宁松和郭荆已然名誉帝都,剩下的三位,又能差到哪里去?”
陆渔听到二皇子的赞美,只能尴尬地笑着,余光瞄了大师兄一眼,发现他也面色潮红,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二皇子转身给了粗犷汉子一个眼色,那汉子会意,立刻将捆住的那个男子提了上来,扔在陆渔三人面前。粗犷汉子大大咧咧说:“这人无缘无故提刀就向我们冲过来,想夺马,被我们制服了。请问三位公子,这是不是池溪的人?”
陆渔走进半步,朝那黑衣男子望去,认出了他的目光,与刺杀公孙申那名银面具人一样的凶悍。同是用刀,同是黑衣,身材也一模一样,陆渔很快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商昭也很快把他认了出来,倒是郭荆看了许久,见到两位师兄弟的异样,才幡然大悟!
陆渔说:“禀二皇子,实不相瞒,此人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