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嵩叫一个亲信暂管了属下,叫他带着剩下的兄弟,包括受伤的兄弟撤回水云涧。对于静仙苑的人也做了同样的安排,叫一个辛梓的亲信带人撤回静仙苑。
之后,陆渔、叶离和姚大夫带着展嵩、辛梓两个伤者,剩小舟顺着河流而去。河流连着泗水,是泗水的支流。在汇入泗水的交叉之处,陆渔和他们分开了,独自驾一舟载着自己和黄骠马朝芝州城方向而去。叶离四人则不进城,直奔坐落在芝州城西南五里外的渡头。相约在渡头集合,然后一起乘大船前往池州。
陆渔先回客栈叫上高轶,对他讲清楚古庙发生的事的来龙去脉。高轶是个爽快人,听到展嵩竟然为自己的心爱的未婚妻而不顾伤势,双膝下跪,不由又感动又钦佩。
“那展嵩武艺着实不错,一手步槊使得虎虎生风,是个英雄豪杰,我跟你们一起走!”高轶一拍胸膛,爽快道。
“好,我们现在就出城!”陆渔点头道。
两人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离了客栈,出了芝州城,径直朝西南方向而去。一盏茶的功夫,一条浩浩汤汤的白江就出现在眼前,波浪翻滚,熠熠生辉。楼船、短蓬舟络绎不绝,东西交接,百舸争流,好一番雄浑气概!
两骑在江边勒马而望。
高轶指着下游说:“渡头在那边!”
陆渔顺着他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渡头的轮廓,一甩鞭,说道:“我们走!”渡头在下游,见到个轮廓,肉眼看不清距离。
陆渔扬起鞭,正要纵马而去时。
“师侄,你过来!”
一把豪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刚劲而有力,蕴含着澎湃的内力波动,将陆渔的耳根震得生痛。高轶也是如此,猛地捂着耳朵,惊惧地转身向背后望去,惊道:“好厉害的内力,我高轶自打小以来,从未见过这般人!”
一声师侄,陆渔已经知道出声之人是谁了。不是自己的师叔西樵渔叟又会是何人,能有如此绝世武艺!
陆渔掉转马头,目光投向上游,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高轶见了陆渔的举动,急劝:“来人深不可测,虞兄你的快剑虽强,但我感觉也不是他的敌手,还是快点离开好!”
陆渔朝他说了句,“放心,我与他相识,不会有事。你先到渡头等我,我稍后就到”。说完,一勒马,向上游而去。
高轶听到说来人与陆渔有旧,不由一愣,然后呼了口气,先朝下游骑马去了。陆渔骑着黄骠马缓慢地行在上游,行了约莫三百步,终于在一棵干枯驼背的歪脖子树的背后看见了西樵渔叟,和拴在树干上的一头驴。
只见西樵渔叟盘膝坐于江边一块青石上,手持一根干竹制成的钓竿,头戴竹片编织而成的圆顶帽子,默然垂钓。小驴低头吃着草,不发多余的赘音,只是时不时踢一下蹄子。青石旁边放置着一个酒葫芦。
正可谓是一石一笠一枯树,一丈丝纶一寸钩。一处闲逸一芦酒,一人独钓一江春。
陆渔连忙下马,快步走至西樵渔叟跟前,恭敬作揖道:“拜见师叔!”
西樵渔叟自顾钓鱼,面向洋洋大江,并没有转头,只是朗朗说道:“你要离开芝州?”
陆渔答道:“是的,弟子要返回池州,池溪!”说到池州时停顿了一下,再重重吐出“池溪”二字。
西樵渔叟依然没有转头,不知是凝视大江,还是凝视丝纶,再问道:“斯人已逝,了无归期。何必再去,睹旧物,思旧人?”
陆渔沉吟起来,他其实也有些不想去池溪,可是经不起展嵩的苦苦哀求,以及也算是感怀于他的情义吧,一腔激奋便应允了。“弟子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未婚妻中毒极深,需要弟子带着去池溪找神医。”
“天下何处无神医,何须独向观鹤楼?”西樵渔叟说道。
陆渔一诧,不禁问道:“师叔,你竟然知道我要找的神医在观鹤楼?”
“百济盟行医自有原则,向笙也算名达江湖。观鹤楼外烟雨浓,引得侠义豪杰来,何人不晓!你这小子,还是见识太浅薄!”西樵渔叟如是说道,倒不是在埋怨什么,严厉中隐藏着几分慈爱。对于这个师侄,打心底是满意的,只是据这十日的观察,发现他心有遮蔽,多有烦思。
陆渔不敢反驳,拱手道:“师叔教训的是!师叔吃的盐比我走的桥还多,弟子恐怕一辈子都赶不上!”
谁知西樵渔叟闻言后,突然向江水中拍出一掌,激起无数水珠,再伸出右手中、食两指,轻轻对着一滴较大的水珠隔空一拍。内力将这滴水珠拍出,水珠猛然射向陆渔的额头,将陆渔推后数步。陆渔吓了一惊,待稳住身体后,连忙拱手道:“师叔你这是?”
西樵渔叟转头喝道:“又在奉承老夫!”
忘了上次的教训,陆渔苦笑着,心里嘀咕着怎么会有个这么古怪的师叔。
西樵渔叟拿起一边的酒葫芦,拧开盖子,长长喝了一通,然后问道:“你身为师兄弟子,既有身手,又蕴韬略,想必师兄对你,是有所期望的吧。”他见陆渔住在他家时,常常翻阅一本兵书,不禁有此问。
陆渔拱手道:“师傅收我和二位师兄为徒,自然是想我们学有所成,不辱师名!”师傅临终遗言,不想说出来,陆渔于是如此回答。
“哈哈,你自己都说了,我吃的盐比你走的桥还多,安敢满口虚言欺瞒师门长辈?”西樵渔叟哈哈一笑,把陆渔的技俩看透。
“师叔为什么这么说?我怎敢欺骗师叔!”陆渔恭敬地拱手回应。
“师兄保家卫国、保境安民之心刚如铁石。然结局并不如愿,怎么能轻易就释怀?按我对他的了解,他定会寻找传人,来完成他所未完成的志向。我说得可对?你要说实话!”西樵渔叟凌厉的双目投向陆渔,令后者不禁浑身打抖,生出全身被看透的感觉。
陆渔内心纠结,沉吟片刻后,坦白答道:“师叔猜得没错!对于南境三州,师傅始终念念不忘!”
闻言,西樵渔叟收回气势,脸色低落起来,不由叹了口气,怀念地说起往事,“其实,在当年师兄下山时,我曾与他有过一番争执”。
陆渔一诧,竖耳留心听起来。
“他崇尚忠义,忠君忠国,受世俗羁绊。我却不以为然,偏爱本源的纯朴。谁也没说服谁。他正是有太多的牵扯,太多的顾虑,才始终不得内心的圆满!”西樵渔叟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
陆渔目有思索之色,沉吟一会,说出了第一句与西樵渔叟意见不同的话。拱手道:“弟子以为,师傅是对的!”
这次轮到西樵渔叟一愣,侧头一看,看见陆渔一脸毅然。这时倒来了点兴趣,想听听这个小辈有什么高见,笑问:“对在何处?”
“对在人生在世,不可无本。”
“何为本?”西樵渔叟追问。
“立身之信念,规世之秩序。”陆渔回答。
西樵渔叟摇头说道:“信念多变为妄念,秩序更替为樊笼。山河本有形而无意,是人强加诸多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最终也困于飘渺之中,比如南境三州,或是故夏之土。”
陆渔轻笑道:“我认为山河的形意是紧紧合在一起的。什么是意?最大的意是山河载百姓、养百姓。百姓自然就感念山河,这是血脉相承的自然之理。”
西樵渔叟说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陆渔也说道:“圣人既死,大盗也不止。”
西樵渔叟哈哈一笑,丝毫没有为陆渔接二连三反驳他而感到恼怒,反而挺为欣喜,仰天笑道:“精彩!精彩!今日辩得畅快淋漓,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陆渔作揖道:“请恕弟子无礼。”
只见西樵渔叟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各人的路各人走,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就好。”
陆渔附和道:“师叔说的是,弟子佩······”话到一半,陆渔突然想到什么,立时没有说下去,还警惕地甩了一个目光,暗地后退了一步。
陆渔这些小动作自然是逃不过西樵渔叟的眼,他哈哈大笑起来,连呼两声“有趣”。
见师叔没有突然发飙,陆渔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师傅这么正常的一个人,怎么师弟的性格却难以捉摸。
西樵渔叟拧开盖子,又畅快了喝了一通,直接将剩下的酒水喝尽,然后将葫芦扔向陆渔。陆渔连忙接住葫芦,一脸疑惑。
“你既然要走,身为你的师叔,当然要送你一份礼物,不然脸上不好看。今日出来垂钓,并没带别的什么东西。我这头驴是不能送你,只有送你一个葫芦。难道,你还嫌弃不成?”西樵渔叟老气横秋地说着,说到最后给了陆渔一个吹鼻子瞪眼。
“不敢不敢,这葫芦还挺好看。”陆渔一怵,连忙哄他。
西樵渔叟爽朗地大笑起来,似乎笑怒只在一念之间。无拘无束,不顾忌世俗的礼教。
“他们在渡头等我多时,我也要去找他们。师叔,告辞!”陆渔望了下游渡头的轮廓一眼,便向西樵渔叟告辞。
只见西樵渔叟摆摆手,一副叫陆渔赶快滚犊子的模样。陆渔于是揖别他,拿起那只葫芦挂在腰间,然后翻身跳上黄骠马,扬鞭跃马离去。
西樵渔叟望着那一骑绝尘,脸上的不耐烦之色褪去,继而抚须,换上了赞赏的神情,自语道:“师兄,你真收了个不错的弟子,才干不输于你,而且难得的是心境比你高!”
告别了西樵渔叟,疾驰半盏茶的功夫,便赶到了渡头。此渡头是芝州最大的渡头,多个船位。每个船位都有一道水道木板通上船,长度约为十步。如今客流并不多,穿梭于大江之上的多是商船和渔船。叶离早已租到一艘大船,并将辛梓、展嵩二人移了上去,姚大夫也上了船。
陆渔在水道木板前勒马,打转了一周,见到叶离站于船头之上。
叶离见陆渔安然赶到,不由松了口气。自高轶一个人骑马来到渡头,而不见陆渔身影时,叶离就有些疑惑了。高轶把遇到神秘绝世高手的经过说了出来后,她隐隐生起一丝担心。
高轶大喊:“虞兄,你没事吧?快上船!”
陆渔牵着黄骠马小心经过水道木板,登上了大船。
舵手大呼一声:“各位客人坐稳咯,金华号开船咯,一路顺风啊万事大吉啊!”先提醒客人,然后再说了几句吉利话,就拉动船舵。
水手扬帆,弄起格拉格拉的声音。
大船逆着泗水的水流,缓缓开动,离了渡头,激荡穿梭于大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