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松在门外解了拴在柳树上的缰绳,翻身跃马去,望了眼草屋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疏眉隐有雾汽,似盖了横江铁索,再也没有了来时的潇洒随意。宁松仰天一叹后,一挥长鞭。骏马嘶疏鸣,跃起双足凌空而起,像羽箭般策马而去。
柳条随扑起的风扬起,似在送别那个青衣公子。
友兮未柳,友兮骥远!
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回荡在幽幽山村,茫茫田野,巍巍后山,乃至空空草屋。陆渔不知何时出了前院,屹立在柳树旁,眺目望着那骑尘土飞扬的青色绝尘。由始至终,陆渔没有挽留宁松,因为他早已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壮怀激烈、少年意气的子衿了。
“君如系帆之舟,鄙若不见之渡。宁松,对不起了!”陆渔折了一支柳条,踏近小溪,伏低身将柳条放到水面。陆渔直起身,目送着柳条瞬间被清水打湿,随着蜿蜒曲折的小溪流水飘荡而去,眼眶上不知何时披了薄薄的水雾。
“二十从军征,双老望切切。卸甲乱鬓白,瘦马不识家······”
“乡中斜阳去,小儿稚声罢。木牍无红妆,祖地添新棺······”
悠长的山歌又在青岩村响荡起来,村民们肩扛农具,挽袖捆衣又开始了一天的田野农活。
陆渔往草屋返去,关上柴门,回到屋内,收拾凉席书案,做完杂务时已临近正午。陆渔将一本本翻开乱摆的书合拢上,然后叠好整齐地放回书架。很快,就剩下一本《山居遗轶》散落在木榻。陆渔伸手捡起它,忽然一封信件从书本上夹缝里掉落地上。
陆渔眉目一动,捡起此封信,思绪回到了半年前。
半年前,陆渔父亲生日,陆渔进青岩县为他祝寿。一家人夜晚吃饭聊天,至深夜时,父亲却独自一人来到陆渔的房间。那时父亲的表情是陆渔自记事以来看过的最严肃的一次,像是有大事将要发生一般。父亲那晚交了一封信给陆渔,陆渔拆开看后,顿时如触电般抽起身来,一脸不可置信。
“我还一直找不到这封信,原来竟把它放在了这本书里。”陆渔自语。这是一封对陆渔来说极其重要的书信,甚至比生命还重要。之所以拒绝宁松的邀请,陆渔实在有苦衷,对宁松所说的不假,而这封信的内容也让他心乱如麻。
陆渔从沉思中归来,眼神落至手上的《山居遗轶》上,觉得此书陌生,再细细往回想,确认自己实没看过,“难怪封面泛黄陈旧,想必是压箱底”。心下一动,来了少许兴致,陆渔便翻开此书,胡乱一看。不看则已,一看陆渔就渐渐沉入其中,如双脚陷入泥潭,越动越陷入,不动也难耐。
这是一本记载了天下间失传了的精绝兵法之兵书,有战阵、将略、用势、地形、天道五部,各部又有数篇。其中之奥妙,晦涩难懂,非一时可以读透。用着诗文的书名,却是一本兵法策略,真是怪哉!陆渔屈膝盘坐在书案前,一页页地看下去,眉头皱了又展,展了又皱,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却还是岿然不动。
一声春雷乍起,如敲击大鼓,撕了天空。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刮起了白漫漫的烟幕,将前院的菜地、三株梅花、深井、草庐,以及远处的柳树、田野揉在了透明朦胧的水雾里,分不清谁远谁近。春的时令,春雨很轻微,润物细无声,打湿了草屋窗门,飞溅的水滴弹到陆渔的面颊上。
陆渔被春雷惊醒,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兵书,直起身缓缓走至窗边。看见远处的田野,村民戴着箬笠,身披蓑衣,依然躬耕不辍,不禁为之动容。陆渔英目一翘,偶然间觅得了一佳句,顿时飞快回到书案,摊开黄纸,提笔蘸墨,大手一挥。
“青岩山前新禾美,念其长成夏来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写完词句,陆渔随手将笔扔在书案上,也不顾墨水沾在了案上,双手拿起黄纸,目光由左往右一扫而过,露出了个满意的浅笑。拿着黄纸站起来后,围着书案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窗边,目光却转向了外面。
“这样活着真好,无拘无束,虽为生计而奔波,却少了勾心斗角。”陆渔颇有所悟,突然又想到了宁松。想起他走时一骑绝尘,一袭青衣,不知有没有被这大雨打湿,也不知途中是否找到避雨之地。最后,却叹了一口气,“宁松,你我人各有志,对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在清州游历时所遇到的一件事。当初,陆渔刚从杨慎处出师,学成游历附近数州,首选之地便是清州。在清州阆中居,发生了一单命案,死者是清州刺史郭解和都尉余殷。二人的死状极其蹊跷,他们相对而坐,各握一把长剑刺入对方的胸口,割破动脉流血而亡。官府最后的结案陈词为二人因私怨而相互大打出手,最后不慎俱亡。这样苍白的陈述,陆渔自然是不信的,相信只要是有见识的人也不会相信如此荒唐的理由。
一人为刺史,一州官吏之首。一人为都尉,一州武官之首。二人皆身居高位,自然不会为寻常小怨而动杀念,惜身保命,为官之道怕是早已深入骨髓。能让二人以命相博的,肯定是涉及重大利益的隐情,可能还危及身家性命。陆渔暗中查访了一番,果然发现了隐情。这个郭解为官清廉,因查到了某单重案的证据,传信于朝中某一大官,不幸信件被余殷所截下。余殷貌似涉及案中,不得已暗杀郭解,最后双双毙命。三天后,郭解全家罹难,死于一场火宅,整个府邸化为白地。官府最后的结案陈词竟然是府宅下人烧水不慎走水,真是一次比一次荒唐。
陆渔将手中黄纸放回书案,对于宁松的性子他是了解的,决定了一件事就去做,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说实在的,陆渔对于宁松的这种一往无前、心怀高远的志向和决心打心底是佩服的,只是又隐隐生了一丝担心。
陆渔在书案前半躺着,似是有些疲乏,不禁闭合了双眼。脚一伸,“砰”!不小心踢到了木架,把上面放着的木笛子晃了下来,摔在地上。“嗯?”陆渔双眼眯开了一条缝,隐约觉得脚下碰到什么东西,撑起身来一看,原来是木笛子掉了。起初,陆渔并未在意,可是余光一瞄却发现管子里塞了一卷纸。
陆渔将木笛子捡起,将那卷纸抽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晚的彻夜长谈,我很庆幸你的心性未曾改变,遗憾的是你已有了新的信念。人各有志,你我共勉。莘楼杯中酒,他日与君尝”。这字条是宁松清晨起来时所写下,字迹一下就被陆渔认出来。
原来一晚相谈过后,宁松早已明白自己说动不了陆渔,故而写下此字条。只是他不死心,还想再试,离开前故作呛怒,目的是为了激怒陆渔,让其能安居于青岩村不必为他感到抱歉,同时也是坚定自己的信念。陆渔将字条贴在手掌心,如握至宝,嘴角一扬,欣然一笑,叹道:“你说我心性未曾改变,你又何曾改变,好一个霁月清风,阔达君子!”
陆渔伸了个懒腰,给自己倒满了一杯茶,小酌了一口,不知怎地,感觉这茶喝起来比昨天味道更好,至于好在哪,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陆渔再次翻开《山居遗轶》,沿着先前那页看下去。
“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顺着书本看下去,陆渔细细嚼其中的意思,越想越发觉其理甚是精妙。“善于用兵的人,兵员不会征集两次,粮秣不会运输三次;军需自国内采用,粮食就在敌国征集,所以军粮就足够用了。”看到精彩处,陆渔暗自叫绝,把自己的理解侃侃而谈。“说得好,鞭辟入里!究竟是谁写的此书,我倒是很想知道!”陆渔感概万千,对《山居遗轶》的作者感到好奇,眉宇间不难看出其流露的敬佩之意。
春雷早已消去,春雨也停歇了。此时的窗外风景如画,一场雨水洗脱了污垢,一切的景物变得崭新。清新的空气溜了进来,把草屋熏得好像也洗了一场雨那般,清新怡人。瓦炉两根木柴燃着熊熊的火,被架在上面烤的铁壶弯嘴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时不时一泼滚滚热水倾泄而出,洒落至瓦炉柴炭中“沙沙”作响,燃起烟幕。
此时的宁松因避雨来到了官道上边的一间酒肆,正喝着一碗热茶,面前摆着三五小菜。宁松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使劲地嚼起来,然后重重地将双筷子拍在桌上。脸上有些许不忿,抱怨道:“这个陆渔,亏我山长水远地跑过来找他,说得我口都干了,还像个龟壳一样,缩得动也不动,油盐不进!”
酒家小二从旁走过,稍微听到宁松的话,热情地问:“公子,你有什么事需要小的帮忙吗?”
宁松侧目一鄂,停顿数息,然后怏怏地说:“没事!”
“哦······那我走了。”酒家小二应了一声,正要离开。
“慢着!再给我来壶热茶吧!”宁松又吩咐酒家小二。
“好吶!”酒家小二应着,连忙拿起茶壶小跑回去,不一会就提着加满了热茶的茶壶小跑回来。
宁松大口喝着热茶,诅咒道:“陆渔,让你胆小!让你胆小!我诅咒你喝茶噎着!”
陆渔一边看兵书,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新烧开的热茶,靠向唇边酌了一口,猛然额上青根骤起,是茶水太滚烫了。
“咳咳······”
陆渔连忙将茶吐出了,舌头烫得左右摇摆,小声嘘道:“宁松又在咒我?!”
见春雨已停,小憩过后精神充沛,宁松付了茶饭钱,跃身上马,一挥长鞭,消失在酒肆路边。酒肆门前长杆稳如磐石,黄旗招展,猎猎作响。可谓是,雨歇琢虹桥,人行酒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