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的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景澜一天忙活着她的工程,不亦乐乎,自从帝王默认了那道“口谕”后,她的工作进程也少了很多阻碍。
虽说淑妃底下的人会时不时的找些麻烦,但都不是什么大事,景澜眼看着除夕宴近在眼前,对各处细节更是仔细把关,不容有失。
站在旁边的曹公公早就笑开了花,这么个新奇玩意,他可是第一次见,起初还觉得没有把握,但当真正了解以后,可以肯定地说,这次他赌对了,今年的除夕宴贵妃娘娘绝对是赢家,当然,也捎带上他。这么一想,脸上的笑更加明显,胖胖的脸笑起来一皱,双眼看起来就只剩下一条缝了。
有些惭愧的是,贵妃娘娘事先说让自己帮她,但怎么感觉大多数时候都是娘娘自己一个人忙活,不过想想也是,娘娘那东西,他们这些人也真是不懂,只能打打下手。这么一琢磨,他更是觉得眼前这新主子的不平凡之处。试问,有哪个妃嫔能有如此见识,又有哪个妃嫔能与他们这些奴才共处一地,依旧言笑晏晏,平易近人呢。
如果说景澜这边洋溢着快乐的气氛的话,那在其它几位妃嫔宫里可都是低气压了,自从听到皇上去探望景澜并赐了一大堆东西后,谢昭仪最先就坐不住了,皇上这么做,完全是打她的脸啊。
这笔帐,她可记在她“瑾贵妃”身上了。
再说帝王这几日,北疆冻害,西部突厥又蠢蠢欲动,有关赈灾粮草,兵部派遣事宜,整整讨论了两个早朝,他的心里早已憋足了火气。
那些个老东西,怕死又贪财,个个拼了命地想在朝中各个职位空缺处安插自己的亲信,一说到国库空虚,不是上奏说加税就是哭穷。
但帝王终究是帝王,常年的喜怒不形于色让他即使愤怒之极,也能表面表现的安然无波,仔细批阅着面前的奏折,落笔每一下,都透着平静。可林公公好歹是看着帝王长大的人,怎会不懂帝王此时的心绪,那一竖可比以往多了些力道。
不过这些他不会去道明,看着眼前的墨有点干了,他边上前研磨边道:“听说贵妃娘娘这几日在宫里头搞什么稀奇玩意,还声称要保密,老奴可是好奇的紧。”
果不其然,帝王拿笔的手顿了顿,皱了皱眉:“她能会什么稀奇玩意,明月楼那地方……”随即叹了口气,“罢了,朕对她总有一份歉疚,随她去吧。”
说是随她去,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但再落笔明显慢了许多。
对于她,靳褚也摸不清自己的感觉,刚开始只是想弥补对故人的缺憾,借明月楼的方便将她安置在侧,以护周全,可是时局不利,他又不得不否认自己存了一丝利用的心思在。
十年未见,也许很多事情,很多人都会变,他不得不防。
“奴才听说,贵妃娘娘很喜欢皇上日前的赏赐,想亲自向皇上谢恩,皇上这几日忙于政务,今日得空要不要见见了?”林公公看到了帝王的一丝犹豫,开始见缝插针。
“嗯”帝王回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的淡。
林公公笑眯了眼,退后招了招手,旁边的小太监立马上前,耳语几句后,又马上退出殿去。
“娘娘肯定对乾阳宫不熟,老奴去引引道。”说着,林公公也退了出去。
听到乾阳宫小太监的传话时,景澜有一瞬间的惊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两天的工程,这两天她的动静不算大,但也没打算真能瞒住帝王,再说含筱宫里还有他的眼睛在,迟早会知道的,于是也就平静接受了。
因刚才动作大,出了不少汗,景澜换了身衣服,随后才带着露儿出去。
到乾阳宫门口时,景澜让露儿前去通传,她站在殿前等候,一阵风吹过,她的耳廓动了动。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里有不低于十位的武功高手,而且身手不在她之下。想来是帝王的隐卫。不过,他得有多少的仇家,才会在寝宫附近都埋伏着高手。
景澜出神之际,露儿出来告诉她,帝王让她进去。
留下了露儿等候,景澜径直朝里走去,正殿外面站着一位老公公,头发花白,身体微微发福,一脸慈善,看到景澜后,躬身行礼:“老奴给娘娘请安,皇上正在里面等您呢。”
景澜回以笑容:“有劳公公。”
进入正殿,一眼望去,殿内布局奢华大气,跳过那些金色祥龙装饰,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副巨大的水墨江山图。画里的山险峻而不失宽厚,水柔和而不乏劲力,色彩浓淡相宜,线条自然而又透出一股凌厉之意,给人一种独立高峰,俯瞰众人的感觉,想来作画之人的心思都显露在这了。
景澜多看了两眼后视线往下,画下放着一张极品紫檀木的御案,此时帝王正在那里拿朱笔批注奏折,神情专注。
今日的靳褚褪去一身龙袍,身着淡色常服,墨发只用一只玉冠冠住,衬得平日严苛锋利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那双执笔挥洒的手骨节分明,来回勾勒圈点间,夺拒去了那双黑色瞳仁所有的注意。
虽然没有一丝言语,但只是静静注视着,也能影响景澜一贯平静的呼吸。
注意到有人走进来后,靳褚放下朱笔,双臂臂一抬,舒展了下衣袖,视线放在了景澜身上。
“臣妾参见皇上。”
景澜屈伸行礼,一身淡蓝色束腰宫装,流云浮景之色,简单又不失大方,垂首时,雕凤流苏步摇微微倾斜,遮住了一半闪着清光的明眸。
瞧着这样的景澜,靳褚也觉得被政事烦恼的心情舒心不少,难怪连林伯这样挑眼的宫中老人都为她说话。
她看似不显不露,却难掩一身灵气和眼睛里的光芒,靳褚相信,假以时日,她会成为他最好的帮手。
“平身,宴会的事筹备如何了?”开口语气淡淡,就好像只是不经意的询问。
景澜立着的身形一怔,果然还是问起了。
思索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宴会之事一切正常,皇上不用担心,但是……皇上所听说和想要问的,景澜不便此时道明,还望皇上恕罪。”
景澜说罢,抬头看了一眼帝王,他的眉峰舒展,面色如玉,平时那双锐利深邃的眸子此刻钉在奏折上,看不出想要发怒的痕迹。
他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呢?
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帝王半天没有回复半个字,让景澜刚开始还笃定的心也沉了下去。
就连殿外侯着的林公公也不由地为景澜捏了一把汗,这天下还有帝王不能知晓的事?这位娘娘可知道欺君是什么罪名,难道他这次看走眼了?
景澜搓着拇指,不安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严重。
“过来。”寂静空气骤然被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
这突然而来的声音解救了景澜此刻的不安,比起他的严厉来,她更怕这位帝王的冷。
景澜缓缓踱步。
殿内紫金香炉逸出一缕一缕轻柔的烟,脚下的团纹提花地毯铺的很厚,吸附了所有的脚步声,直到景澜走至跟前,靳褚依旧翻阅着奏折。
一案之隔,其实很近,近到景澜可以看的清那奏折上面的字。
比如,最上面那份奏折是李老将军的,他说自己年事已高,再难当重任,希望皇上能恩准他告老还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再一份是户部尚书的,他说今冬雪灾,致使北疆遭难,赈济救灾乃当务之急,刻不容缓,然户部紧缺,国库告急,钱粮之事,还要皇上想想办法。
最后一份是叶太傅的,他说自靖国元帝起,便首倡文治,如今四海升平,睦邦友邻,希望皇上能下旨削减军用,裁剪军队,然后大兴文治。
“看够了吗?”一道乍然而出的声音,让正满门心思沉浸在奏折上的景澜,吓了一跳,对方的面色很冷,声音也像在冰里冻出来的一样,景澜心下着急,慌乱中解释“没……没有”没有看到什么。其实已经快看完了。
帝王沉了脸色:“怎么,没有看够?”
“啊,不是……”景澜急忙摆手,力求洗脱自己,心里不由地后悔,她为什么要多看那一眼啊!
靳褚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景澜面前,修长的手指指向那几本奏折:“说说看,你从里面看到了什么?”
景澜愕然睁大了眼睛:“皇上的意思是?”
“如果你有好的想法的话,今日欺君和偷窥奏折的罪名可以免了。”靳褚循循善诱。
景澜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一动间,如同鸿雁掠过秋水,一举一动透着优雅和骄矜。
景澜不由地吞了口口水,真正是美色惑人,古人诚不欺我啊。
“皇上,在景澜看来,这三个人的奏折都不可取。”景澜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意见。
“哦?为何?”靳褚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盯着景澜,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景澜也就放开了顾虑:“首先,李老将军身兼中卫军要职,在军中有着一定的声望和地位,他的辞官一定会影响军心,而且若说年事已高,他今年也才五十有六,军中比他年老的将军多的是,况且大靖律法所定,武官告老一般都在六十以上,所以,他的目的肯定不在辞官还乡,而是挪出他身后的将军位。
还有户部尚书,北疆雪灾已有半月,他的折子才递上来,这本身就是渎职,而且据我所知,户部尚书的府邸寸寸是金,妻妾数不胜数,其子在外更是为青楼女子一掷千金,所以,与其让皇上想办法,还不如从他身上刮一层金子下来,都够解北疆的燃面之急了。
至于叶太傅,虽说文治之说可取,但削减军队之论便是大大的不对了,自古边陲不宁,国将不宁,即使如今看来靖国与各周国睦邦友邻,但南楚和北燕对靖国的敌视可一直都未轻过,他们的铁矿一年比一年开采的多,总不能是用来打铁锹吧?”
景澜说的口干舌燥,抿了抿唇角。
恰巧眼前递来一杯茶水,豪不客气地接过,一饮而尽,水含在口里后才觉得不对劲。
看着靳褚一脸赞赏的表情,想着这是堂堂帝王用他那尊贵无比的手亲自递过来的茶,景澜受宠若惊,勉强将茶咽了下去。
“不错。”对于景澜的长篇大论,靳褚给了这两个字评价。
其实,能得惜字若金的帝王一句“不错”,已经很不容易了,但景澜不懂行情,她觉得自己明明分析的很到位,只得到这两个字未免太委屈了。
靳褚在金黄的龙椅上坐下,目光落在奏折上,但话却是对景澜说的:“这三本奏折所用字体,狼毫,墨锭的香味都不一样,但却有着同一出处,京城风雅斋。风雅斋号称风雅,很得京城文人墨客的喜爱,尤其是京城官员,但是,朕很不喜欢它,若以圣旨相要挟,未免显得朕太过苛刻,但不喜之事,朕又难以容忍,以你之见,朕该当如何?”
靳褚挑眉看着景澜,一手摩挲着拇指间的翠玉扳指,颇有兴味。
景澜思索着他的话,忽然脑海一道清光划过,喜色浮上眉梢,开心之下,行了江湖的礼节:“多谢陛下指点,景澜明白了。”
靳褚嘴角的兴味淡去,看着景澜又恢复到一副谨慎疏远的状态。
半晌后,冷冷开口:“既如此,退下吧。”
“啊?哦。”景澜郁闷,他就不问自己明白什么了?
看帝王又拿起了奏折,再没往这瞧一眼,景澜悄声退了出去。
林公公看着出来的人,笑着迎上前;“娘娘,皇上知道您近日为宴会之事颇费心神,特意安排了车辇,娘娘这边请。”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指了指宫门口。
景澜有点受宠若惊,刚刚不是还赶她走嘛,这会又备什么车辇,心里虽然腹诽,但还是笑着向林公公道了谢。
一晃已到了除夕。
宫外是否是千门万户瞳瞳日的景象,景澜不清楚,但宫里的喜庆气氛到今日真正是达到了顶点。
听霜儿说,这也是自先帝驾崩后,宫里举办的最盛大的宴会,景澜听完若有所思,的确是盛大,就看这这“盛大”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了。
自晨光熹微时,宫人内监便在各宫间穿梭不断,到了华灯初上时,千禧殿里已聚集了不少的大臣及家眷。
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
夜色渐深,酒香更浓时,殿外传来一声声高喝。
“谢昭仪到”
“淑妃娘娘到”
“赵婕妤到”
随着这一声声的高喝,殿内安静了下来,依次走进了三位明艳动人的美人。
谢昭仪一身绯色曳地宫裙,外罩同色烟罗纱,与往日的明艳相比,更多了些飘渺出尘的感觉。淑妃为了显示她凤印在身的高贵,特意穿了一身品红色凤尾罗裙,头上插了六只金凤簪。反观赵婕妤,倒显得简单了些,一袭秋香色云锦长裙,温婉有余,气势上却差了些。
在受完礼后,淑妃一行端坐在了席间,远观亲切密语,但近看就不是那副样子了。
“淑妃姐姐今日可真的明艳动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的宴会是你主持的。”谢昭仪开口道。
“你……”这是淑妃这几天最窝火的地方,本以为有了凤印,皇上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没想到却被别人,还是自己看不起的人乘了先。如今还被谢昭仪说了出来,更是气的不行。
看着谢昭仪那张满是嘲讽的脸,淑妃真想上去撕烂了,但还是忍了忍道:“本宫还在想,妹妹这几日不是圣宠真眷嘛,怎么就让别人抢了先呢?哦,本宫倒是忘了,妹妹进宫可比本宫早,不会是皇上看你这幅样子已经看腻了吧。”
淑妃这话可比谢昭仪的厉害多了,宫里的女人最怕的除了身份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年龄和恩宠。果然,谢昭仪听后,脸色刷得一下变了,看着谢昭仪被气得不行,淑妃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底下坐着的人忍不住嘀咕,帝王怎么还没来了。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喝“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在侍卫宫人的簇拥下,帝王一身绛紫色龙袍,长身玉立,款款而来,与之并行的还有一位女子,身着月白色广袖长裙,上面绣着傲雪红梅,头插紫晶御凤钗,只略施薄装但难掩一身风华。
众人喝酒的,谈笑的,瞬时间就停了下来,俯身行礼:”臣等叩请皇上圣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不少人心下赞叹:这位贵妃娘娘虽说来自民间,但这一身气度,比起这各府千金,也是毫不逊色嘛!看来,宫里有关帝王偏宠谢昭仪而冷落贵妃的传闻,也不可尽信。
景澜在帝王的陪同下一起走进殿内。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阵仗,饶是之前做了好多的心里准备,此刻面对众人的跪拜,她还是忍不住心里泛起小小的紧张。
旁边的靳褚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宽大的袖摆下,一双温暖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景澜有些微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