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宫里，还是那张高高在上的紫檀木御案前，靳褚正执笔挥洒着。

不过不同的是，这次他挥洒的“对象”不再是一年如一日的奏折，而是一张出自澄心堂的宣纸，那只持过剑，也扶过琴的手在上面挥洒时，有好几次突然顿住，然后，俊颜出现片刻的恍惚，再恍惚后，手中的笔又重新开始勾勒。

“皇上……贵妃娘娘又吐血了。”

殿外太监的一声禀报，打断了靳褚这几日来所有的冷静，笔上的一滴墨因为停滞太久，“啪”地一声滴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点。

靳褚细长的眼睫倏然定住，她的额头被他“毁”了。

再也来不及思考，立刻起身往殿外冲了出去。

她怎么又吐血了，太医不是说她的内伤好的差不多了吗？难道是……慌乱时打翻了桌上的砚台，连黑色的墨汁印上了他洁白的锦袍，都来不及注意。

匆匆赶到含筱宫时，里面传来宫女一阵压抑的哭声。

“都给朕住嘴。”靳褚怒吼，一群废物，只知道哭，看来内务府的人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这样的奴才挑也不挑就往含筱宫里放。

宫人看着帝王一副恨不得杀人的样子，立马惨白了脸，扼住了声。

靳褚两步跨到床前，看着静静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子，胸腔被一股怜惜揪得紧紧的，她洁白的寝衣上还印着点点血迹，看起来更加“刺眼。”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母妃临走前，也是这样，平日慈爱温柔的眼睛紧紧闭着，遮住了所有往日温暖的光彩，无论他握着她的手有多么用力，她也不会呼一声疼，更不会再醒来轻轻地唤他一声，“阿褚”。

“阿褚，母妃不怪你父皇，你……也不要怪他。”明明说一句话已经很是费力，可是还是忍着身体的疼痛为那个男人说情。

“凭什么，是他害你成了这副样子，他既然做不到爱你护你，为什么还要把你困在这里，看着他和自己心爱之人日日恩爱。”他不懂，也不能不恨。他可以没有父皇的疼爱，因为从未有过，也不在乎，但他决不能容忍他伤害自己的母妃。

他更加无法相信的是当一墙之隔的关雎宫里上演着夫妻和睦，其乐融融的场景时，母妃是怎样隐忍着哭泣，轻声哄着自己安睡。

这一忍，足足忍了十年。

“他是有错，错在不能把自己的爱分给很多人，也不能专心只爱一人，所以，他该受的惩罚一样也不会少。所以，阿褚，母妃希望你不要像你父皇一样，若以后你爱上一个人，记得爱一定要给她全部的爱，全部的爱……”

全部的爱。

靳褚低吟着回神，看着景澜苍白的手也被自己握出了几道红印，心头划过一丝懊恼。

他是爱她的吧，不知什么时候，对她的感觉由吸引变成了喜欢，再深化成了爱。

他喜欢看她生气勃勃的样子，喜欢看她三分清澈七分狡黠的眼睛，哪怕是对着自己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腹诽，也好过现在，一片平静。

手触到她的脉搏时，像是摸到了一块寒冰，里面冒出的丝丝寒气将靳褚的手指一根根冻住，

寒气再由手指传到大脑，瞬间冻结了思考。

怎么会……她的脉相怎么会乱成这样，就像是……大势已去的样子。

“快去把君太医给朕抓进宫来，要快。”

早知道就不给君尧三天出宫的机会，若不是他不在，她也不会成这副样子，这宫里的各个太医，全都是废物，废物。

这会，他已经顾不上帝王的冷静与不动声色了，他只想着若是她出了什么事的话，他绝对不会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林公公一路小跑着赶来，看着靳褚守在贵妃娘娘身边一副担忧至极又愤怒至极的样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气喘吁吁道：“皇上，老奴已经派人出宫去找了，君太医应该马上就到。”

“嗯。”靳褚应声，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松。

像上次一样，他一手扶着景澜的肩膀，一手轻托起起景澜的身子。她的身体真的太瘦了，脊背的骨头凸起的厉害，他和她几次用餐时看到她胃口都挺不错的，怎么还是这么瘦？

不过当务之急不是研究瘦不瘦的问题。靳褚双掌凝起内力，慢慢向景澜靠近。

“皇上不可――”

林公公上前止住，汗湿的脸上布满惶恐：“皇上昨晚刚刚受了伤，不可再给贵妃娘娘输内力了。”

只能说乾阳宫是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地，虽然千防万防，但还是被人假扮成宫女混了进来。那人擅长毒术，饶是帝王功力高深，但还是糟了暗算。

“不用担心，朕没事。”靳褚说完，体内的内力已经自掌中源源不断输入景澜的身体内，短短的片刻已经让他额头浮上一层薄汗。

林公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虽然他是希望贵妃娘娘好起来，陪在皇上身边，但绝不是以牺牲皇上的健康为前提。

“咳咳……”

就在靳褚额上的汗越来越密，脸色变得苍白时，怀中的女子咳嗽着睁开了眼睛。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靳褚的额头，将那层细薄的汗，一点点抹去。

靳褚一怔，连带着身后的林公公也怔住。

她不会是发烧烧糊涂了吧，不然怎么会如此“温柔”地看着自己，还细心地为自己擦汗。

“醒了便好，朕已经派人去找君尧了，你……会没事的。”

自小沉静内敛惯了的性格让他对着心爱之人，也无法说出情意绵绵的话，但林公公明显看到，靳褚自说完这句后，耳廓不自然地红了。

当然景澜也看到了。

她的唇角有些微微地勾起，是的 ，今天的病又是她是自己装的，但除了这样的“馊主意”，她暂时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里，她既无权也无势，靳琰还在一步步紧逼着她，如果不找个强一点的“依靠”，她斗不过他们的。

所以，她只有选择跟这个*在一起，才能借助他的势力完成自己的目的。

这算是利用吧？利用一个一心对她好的人，确实有点可耻，即使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一个“棋子”这么好。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前面的十几年活在别人的欺骗里，已经让她痛苦不已，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她只能利用他了。

“我想从高处看看皇宫的景色，进宫这么久了，还没有仔细看看皇宫夕阳西下的景象呢？”

“不可……”

“朕带你去。”

靳褚简洁的一句打断了林公公再想要劝下去的话：“君太医若是来了，让他在含筱宫等着。”

看着靳褚细心替景澜裹好披风，抱着她消失在殿外时，林公公不禁摇了摇头，叹息不止，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到底是对是错。

时隔一个多月，当夕阳为皇宫的琉璃瓦撒下点点金光时，景澜再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观景台。

“冷吗？”靳褚看她一张消瘦苍白的脸，担忧地问。

怎么会冷，来之前他为她裹了厚厚的披风，再加上，此刻，她还被他拥进怀里，他胸膛的温度隔着厚厚的披风，熨烫她的体肤，又怎么会冷。

景澜摇了摇头。

“皇上每次俯瞰皇宫，俯瞰整个京城时，也是像我这般觉得它冰冷吗？”

靳褚不答，右手指了指天空的一角，那里有着成群的燕子结伴飞过，它们挥舞着剪刀似的尾巴，在红彤彤的云彩下打了几个盘旋，然后，像一处低矮的宫墙后面飞去。

“看到了吗，再冰冷的地方，只要有值得等候的人，你也会甘愿把它当成家。”

宫墙后面的屋檐下，一个个小脑袋正探了出来，争抢着母燕嘴里的食物，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那边响了起。

这个皇宫，正因为有他在乎的人，他才觉得不那么冰冷，而现在，这个值得他等候的人已经由他的母妃变成了眼前的女子。

这么低沉的声音，

这么轻柔的语气，

这样简单而直接的眼神，

景澜每听一句，每看一眼都觉得心口发烫。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有一瞬间，她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想着去以真心换他的真心。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那……皇上前几日的话还算数吗？”

她不敢抬头去看靳褚的眼睛，声音也是低了再低。

在靳褚一片茫然时，景澜大着胆子，双手缓缓搭上他宽厚的背：“我会试着相信你，也请你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她，因为打算这么做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豁出一切。

她能感觉到说完这几句话后，靳褚的背明显的一僵，片刻后，一声轻快的呼吸声喷薄在她的发顶“不会的。”

不会的，朕不会放弃你的，因为朕答应了母妃，若爱一个人，必定给她全部的爱。

二人就这样相拥着，看着那一轮红红的太阳落下云梢，再看着那一片片酡红的云彩由明变暗，最后，暮色四合。

若不是心境无法相同，就这样静静看着天色，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也可以假想成天荒地老的样子。

“回去吧，君尧已经到了。”其实这半天里，他抓着她的手从未松过，感觉她的脉相慢慢变得平和，这会儿，原本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他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君尧等在含筱宫确实有许久，少见的没有在地上走来走去，也没有将宫里的侍女大喝一通，而是看着房里的一处，莫名地发呆，发呆中嘴角还带着一点傻笑，那笑，像……像极了隔壁老王家痴傻了的二儿子，霜儿这样想着，将手里的糕点放在桌上，又添上一壶新茶。

看到靳褚和景澜走进来后，君尧更是也少见地没有调侃，没有摆出一副浪荡公子的样，而是“贼笑”着上前拽住靳褚的袖子，两眼放光：“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快说快说。”说了他就可以像靳褚讨要人情，去宫外找他的“惊鸿一瞥”去了。

离他这么近的景澜有些膈应了，说实话，要不是他身上熟悉的药香味，景澜都要怀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拽的要死”又“自大到极点”的君尧了。

“喂，你没事吧。？”看着一脸傻笑地拽住靳褚袖子，又被靳褚一脸嫌弃地撇开的人，景澜问出了心里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