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低杨柳楼心月,直到深夜这歌舞场才散去。云实已在杨颜怀中呼呼大睡,景庄将他抱过来。
两人在琼楼门口依依惜别,杨颜将他们送上马车,在门口目送车走远了,人还是凝伫在门前的灯笼下,久久不能回神。
诸客已回到前院歇下,楼中的歌姬舞娘也上了拢月楼准备睡眠。
王亦阙推着轮椅缓缓走来,对杨颜道:“没想到杨青罗的儿子倒是乖巧。”
“是啊,总比他娘讨人喜欢。”杨颜心不在焉道。
“京池的屋舍尚未准备妥当,我们恐怕还要打扰阿姐几日。”王亦阙笑道。
杨颜回过身,道:“南境鼎鼎大名的王门主,竟要来我琼楼蹭吃蹭喝,这说出去你也不怕叫人笑话了。”
她话虽说的不客气,面上笑容却宛若早春暖风,温和地扑人眉发。
“自家姐姐,蹭吃蹭喝应当的,珩之不怕笑话。”王亦阙笑道。
因王亦阙行动不便,杨颜将三人的房间布置在回廊那边。楼中的小厮领着三人去了房间,路上王亦阙对温龄道:
“拢月楼夜间景致极美,你得空可以去看看。”
温龄听得不明所以,茫然的点了点头。
说来也奇怪,温龄从未有水土不服的毛病,可自从来了京池城,心中总是十分沉重,仿佛心头有什么压抑隐秘之事。本来尚有些困意,可洗了把脸,神志忽然之间清醒,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睡。
她将身上的被子一掀,取了一件衣裳起身出门去了。
抬头望了望天,这夜里天上银月隐没,尽是灰蒙蒙的一片,看着就叫人提不起任何兴致。可她又想起王亦阙说的话,思忖着反正也睡不着,便去游一游那拢月楼。
她便顺手提了门口斜插的灯笼,拢了拢外衫,走过回廊,途经穿堂,来到了拢月楼底。这华丽精美的拢月楼,高挂的灯笼依旧闪着点点光彩,在夜风中飘飘荡荡,仿佛天上游动的星辰。
温龄正欲提起衣裙上楼,却给人叫住了。
“这么夜了,万姑娘怎么还不睡,来拢月楼做什么呢?”
是杨颜。
温龄回过身,对她行了礼,道:“门主说这拢月楼上的夜景极美,让我得空了上去看看。”
“今夜月光迷蒙,星辰寥落,不是观景的好时候。两日正是中秋,到时候我邀请姑娘与珩之一同上楼赏月。”杨颜语气中带着笑意。
“多谢杨楼主。”温龄浅浅一笑,正准备回房,又被杨颜叫住了。
“请问万姑娘……从前可是在京池城住过一段时日?否则你也不会精通我京池方言。”杨颜珍惜与她的独处,不舍得她轻易离去。
温龄回过身,笑道:“也许吧。你这么一说,我这才觉得奇怪,我对儿时的回忆竟然毫无记忆。”
不,不是儿时回忆。准确来说,是六岁前的回忆。
“倘若折磨痛苦,忘却也是好事。”杨颜语气淡淡的,仿佛风一吹就会飞散而去。
此间夹杂着她的点点哀愁,又不知如何对人倾诉,总之缠绵萦绕在她心头,久久不散。
温龄凝望着她,又生出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杨颜猛然抬头,双眸微闪着点点光,笑道:“我也觉得姑娘面熟得很,大概这就是一见如故吧。”
可这世间哪里又真的有莫名的一见如故?不是在今生见过,就是在前世见过。
“明日我要去置办一些中秋的点心与赠礼,你能不能与我同去?有个人作陪也多个商量。”只是片刻,杨颜脸上又恢复了迷离浅笑。
温龄笑了笑道,“我正想出去走走,又恐怕门主另有要事,杨楼主的邀请倒正合我意。”
果然不出温龄所料,第二日王亦阙与燕绝一早便出了门,她便与杨颜搭伙出门游玩采购去了。
这时王亦阙与燕绝正下了车,停在一座家宅门口。
王亦阙神情凝重,抬头望了望上方韩家的门楣。两人停驻片刻,燕绝上前将拜帖递交给门口的护卫,略微交代了几句,又顺手塞给他两锭银子。
那护卫将拜帖拿进书房去。书房中有一个年轻人,身形高大却骨瘦形销,脸上的颊肉微微凹陷,看上去有几分怖人。
“大人,有人在门口递了拜帖。”护卫进来禀告。
这位年轻的大人脊梁歪斜,抖着手将帖子接了过来,打开看了一眼,便冷冷的丢在地上。
“把他撵走。”
那护卫垂下头,那两锭银子在怀中沉甸甸的。他随后又冒险奉上一个物件,道:“那位公子说,倘若您不看那拜帖,就将这个东西交给您。”
佝偻着背脊的韩风眼角一扫,眼中闪过微微的寒光。
那是李觅的黑刀玉。
“请他进来吧。”末了,韩风轻叹一声道。
那护卫领命出去,将刀玉还给王亦阙,领着他二人进了家中。
韩氏家宅一如十年前,未有任何改变。要说这唯一的变化之处,便是庭院处练武的空地。上面的木桩已经腐烂黑黄,空地上也冒出簇簇青草,可见已经许多年未有人使用。
“你在此等候。”王亦阙望了那败落的空地一眼,对燕绝道。
说罢,便独自进了院中的书房。
王亦阙进了屋子,望着书房里那个跛脚趔趄,歪斜颤抖的身影。
“逸松。”他声音低哑。
韩风正在翻找书柜上的典籍,听到他的声音,动作一滞,手中的书哗啦掉了好几本。他未回头看王亦阙,吃力的弯下腰,跪在地上整理掉落的书籍。
王亦阙坐在轮椅上,伸手不及,无能为力,只能静默的等候着。
韩风干脆坐在地上,将手中的书籍整齐摞好,仰起头看了看王亦阙。
他打量了王亦阙一眼,看到他还是那般年轻模样,似乎有些吃惊。
须臾之后,他的嘴角忽然勾起讥讽的笑容,道:“王珩之,没想到你也成了这副样子。我废了双手,你废了双腿,老天爷倒也很公平。”
王亦阙自嘲地笑了笑,道:“可不是么?这十年来,你我都生存唯艰,寸步难行。虽然活着,却不如死去的人来得自在洒脱。死者丧命,生者如驮,老天爷确实公平。”
韩风低低笑出声,眼中冒出泪光,“王珩之啊王珩之,我真后悔。后悔与你们同去了鹿血地,后悔不听师父的劝告,后悔……让岚山跟你一起下了山。”
听到李觅的名字,王亦阙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黑刀玉,指间几分痛感使他更为清醒。
李觅,那是多少人的意难平,是多少人的心伤。
“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可后悔根本于事无补,不能改变任何发生的事。”王亦阙恢复了坚毅的神色,“逸松,我需要你帮我。”
韩风抬头看他一眼,疑问道:“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