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之后,天已全黑,正是用饭之时,杜良陆羽两人被请至小偏厅,尉迟胥已在厅中坐定等候。两人向他行了礼,方坐下,温家几个姊妹便送了菜来。
“今日小暑,我家中须得一同祭拜祖先,招待不周,请诸位担待。”老三说话温柔娴雅,十分动听。
“替我谢过温老爷,就说我们当自便,请他不必多虑。”尉迟胥道。
老三温婉一笑,向三人行了礼,便转身出了门。
杜良扫了一眼桌上,砸吧砸吧嘴道:“这菜色倒不错,要是能再来一壶酒就妥了……”
陆羽举起筷子打他的手:“我看打你一顿你就妥了。嫌就别吃,给你吃的就不错了,挑三拣四!”
杜良似乎有些不忿,瞧了瞧四周无人,悄眯的问尉迟胥道:“君主,你别怪我多嘴,我觉着这温家阴森得很……”
“什么温家?”尉迟胥明知故问,声音里藏着冷厉。
杜良竟丝毫未觉:“啊,君主您还不知道?就是温家啊,东琅国那个温家啊……”
“我再问一遍,什么温家?”尉迟胥色厉声寒。
“不就是……”杜良实在迟钝。
陆羽赶紧拿了一个馒头塞到他嘴里,替他答道:“此地只是深山的一处家宅,其余的我等一无所知。”
尉迟胥又扫了杜良一眼,面色冷峻。
此时温家祠堂中,众人聚在一起,皆手持香支,列队而立,轮个上前虔诚礼拜。
堂中香烟缕缕,隔着薄薄白蒙,温龄正跪在蒲团上,朝着上方灵位,双手合十而拜。
灵位上书“先母温颐悬壶之灵位”,这乃是温龄的祖母,名温颐,字悬壶,世人皆称为妙手悬壶。大约二十年前,温颐的盛名远播,谓为圣医仁心,妙手回春,转世观音,济世安民。
当时温家名声大振,坊间人人传扬称颂,温家美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可惜,十年前的鹿血地之战后,一切化作泡影,温家一夜之间消失,深藏于这龙背深山。
其间原委,还需娓娓道来。
“祖母,来怡来看您了。”温龄温言细语,语调亲昵。
温龄与她的祖母感情极深,儿时常年待在她身边。她祖母极富才情,为人端正淑慧,对温龄的影响甚深。
拜过了列宗,大家去往正厅用饭。温如松看着温龄渐行而去的背影,对妻子道:“红绡,去把春日的佳酿拿来,今夜有客,应当款待。”
温龄母亲抬头凝视着他,眼中不忍:“如松,非如此不可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怨不得我狠下毒手。就算不为了我们自己,你也要为家中儿女着想,也要为来怡着想啊……”温如松轻叹一声,回身看着自己母亲的灵位。
“我想母亲在天之灵,也会赞同我的选择。”
用过了饭,尉迟胥三人正在屋中谈论军中事宜,温龄前来给尉迟胥换药,尉迟胥向杜良江羽郑重的介绍了她。
“姑娘心地仁善,救我君主于危难,若有来日,我等定涌泉以报。”陆羽刚刚说完话,杜良揶揄他一眼。
“老陆你看看你,越猪狗庖了吧?君主的恩情哪用得着咱们来还?我觉着咯,这恩情啊,君主更乐意欠着……您说是吧?”杜良的视线在尉迟胥与温龄之间往返打量。
“是越俎代庖。”陆羽皱眉思索,纠正了他。
“挑三拣四!我能记住就不错咯!”杜良忿忿道。
尉迟胥看了两人一眼,幽幽微喟。
这两人实在相称得宜,陆羽细致忍耐,对世事人情却木讷三分,杜良善解人事,却粗枝大叶伧俗不堪。
温龄轻声一笑:“你两人关系真好。”
杜陆两人互看一眼,又鄙弃的别开头。
温龄解开尉迟胥伤处的白布,轻轻按压几下,又嘱咐他道:“你这伤虽已大好,可明日你若是出了山,切不可吃姜,不可吃肉,不可饮酒,可记住了?”
“我自当牢记在心。”尉迟胥拉住她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正当温龄给尉迟胥换药时,家中三姐缓缓走来,手上端着木盘,盘中有两碟小菜与一壶酒。
“漫漫长夜,家父知晓三位长谈,略备薄酒,聊此清宵。”老三将手中酒菜端出,起身出门。
酒?家中何时有酒,她怎么从来未曾见过?温龄心中有疑。
到了门口,老三又呼唤温龄出来,对她轻声道:“哦对了,有一事我险些忘了。来怡,父亲唤你去祠堂,说是有事与你商谈。”
“祠堂?”温龄觉得有些奇怪,回首看了看屋内的尉迟胥,便随着老三走了。
“哎哟这想什么来什么……”温龄走后,屋子里的杜良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要是想葬身此地,就尽管喝。”尉迟胥睨了他一眼。
杜良端酒杯的手一抖,那杯酒洒了一地。
温龄来到祠堂,温如松与她母亲端坐在木椅中,见到温龄来了,母亲的眼中似有悲戚之意。
“爹娘可是有什么吩咐?”温龄问。
两人缄默了片刻,祠堂中一片死寂。
香炉中香支燃尽,余烟点点。
许是受不住这样压抑的气氛,温如松沉声道:“来怡,你切莫怪爹爹……”
温龄不明其意,有些茫然。
“那尉迟胥并非善类,乃是西粦君王。为了保我温家,我只能……”温如松尚完说完话,温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炸开一道天雷。
她霎时起身,提起裙摆飞奔而去。
“那壶酒,那壶酒……”温龄焦急万分,面容紧绷,唇色苍白。
待跑到了尉迟胥院子里,罗裙一翻,她几乎跌倒:“尉迟胥,不要饮那壶酒!”
温龄奔到门口,却见尉迟胥端身而坐,目光深深地盯着桌上的酒壶。她呜咽两声,三两步走过去,轻轻抱住他。
尉迟胥缓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温龄止住了泪,瞥了一眼桌上的白瓷酒壶,切切的问他:“你有没有饮酒?”
“来怡姑娘方才叮嘱,负伤忌酒。尉迟胥怎么会忘?”尉迟胥眸中藏着哀意,却又笑看着温龄,“这酒怎么了?”
温龄长松了口气,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尉迟胥扶住她。她勉强一笑,掩饰道:“没什么,我也是……忧心你饮了酒伤身。”
她平复了呼吸,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四周,问:“那两位先生呢?”
“夜已深了,我让他们回房歇息了。他们身上有伤,也饮不得酒。”尉迟胥抚摸着她的鬓发,含着笑执起酒壶,交到她手中,“既然饮不得,也不能浪费了这难得美酒……将它交还给你父亲,告诉他这酒我们就不饮了,多谢他的美意。”
温龄凝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你知道了是不是?你明明就知道这壶酒……”
“好了,不要说了。没有发生的事,就当作从没有过。”尉迟胥打断她,执起她的手,“谁让你救了我的命呢,谁让他是你的父亲,谁让我……”
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双眸凝视着温龄。
他情意款款,玄黑眼眸里浮着浅光,溢满了倾慕之意:“你等我三年,我会再来寻你。”
温龄眼泪簌然落下,微微点头,朝他笑了笑。
从尉迟胥院中出来,温龄手里提着那壶酒,去往温家祠堂。
这夜里残烛未烬,飘渺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庭中夜树低垂小池塘,一落残叶蹁跹而下,坠入水面,泛起一圈圈银色的涟漪荡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