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温家中,尉迟胥正在给家中姊妹讲各地山川大河、风土人情,有时提起一些离奇志异的故事,从历史掌故到书中的妖鬼神怪。
他博闻强记,见识渊深,天下之事悉数道来,就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
每日下午时分黄昏之前,家中人作业完毕,都急忙忙奔到中院来,几个带着自己磨好的新泥当作零嘴,席地而坐。
“哎五姐五姐,今天说的开始了么?”馥玉撞了撞隔壁的老五,老五向旁边挪了个位置给她。
“没呢没呢……昨日爹爹唤我着急,我走后后边又讲了什么?”五姐抬头看了看馥玉,伸出手指搅了馥玉碗里的新泥放到嘴里,咂巴两口笑眯眯道:“味道不错!”
“脏!这有勺!你真讨嫌!”馥玉拍开她的手,瞋视她一眼,气得向旁边又挪了几步。
短短几日之间,家中人已经与尉迟胥相熟起来,大家常围坐在他身边,问一些毫无头绪的疑问。尉迟胥倒极有耐心,即便不能回答,也能找到其他话头牵引着他们的好奇心。
温龄远远望着他们,总是在想。
倘若时时能如此,那该有多好。
飞谷已在药房呆了五六日,温龄已给他全身换好了隔水瓷。这一天他终于被放出来了,狂奔似的跑去了后山凉池。
温龄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纵身一跃,溅起池中水花。尉迟胥眼疾手快,立即将她拉过来,清水只微微沾湿了她的裙摆。
飞谷使坏,故意憋在水中不出,温龄心中担忧,蹲身在水边唤他的名字。他猛然从水中跃身而起,抬头朝着温龄的脸上喷了好大一口水。
“哈哈哈……阿姊,我好快乐!”飞谷举起双手,阔袖滑落几分垂在水面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鸢。
“噗……”泠泠水珠沾满了温龄的发丝脸颜,她扬起璀璨的笑容,眼眸映照着明朗水光,露出编贝似的珠齿。
她的手轻拂水面,与飞谷在水边玩闹。不时还会躲在尉迟胥身后,拉他进入战局。
后山中欢乐的笑声宛转清扬,清风徐来,庭中飞檐翘脚处的袖珍铃铛轻轻摇摆着。
山中日子与世无争,无忧无虑,只是这样的日子绝不可能长久。
又是一个黄昏,杜良与陆羽终于寻到了温家,到了温家的宅院门口,杜良抱着门瘫在地上呜呜地假哭了一会儿。
“老陆,我还以为咱俩要死在山中了……呜呜呜……”
陆羽不理会他,大步跨过他走了进去。
温如松正坐在房里查阅古籍,门口管家敲了门:“老爷,门口来了两人,说是来寻人的。”
寻人?温如松心中一沉:“去请尉迟公子来。”
杜良和陆羽两人坐在正厅中,温如松出来招待了一会儿。
飞谷来看热闹,站在一边往嘴里塞着新泥,一边打量这两个不速之客。
两人均是衣衫褴褛,头脸污秽,身上满是山中荆棘虫兽留下的伤口,血痕遍布了每一处表露的皮肉。站在右边的一个身形魁梧,面阔口方,满脸胡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左边这个黝黑精瘦,长相普通,较为斯文,看上去比较顺眼。
尉迟胥与温龄匆匆赶来。
杜良与陆羽看见尉迟胥后,眼眶俱是一热,跪下行礼,恭声道:“末将参见君主!”
尉迟胥面色严肃,将二人扶起。
“总算是找着您了,这地儿实在太他娘的难找了!”杜良一开口就粗鄙不堪,尉迟胥挥手让他闭嘴,示意陆羽说话。
“长齐军在山中寻找君主多日,我二人无意间发现君主沿途留下的记号,总算是找到了此地。”陆羽道。
“山外情况如何?”尉迟胥沉声问道。
“龙背一战我军遭袭溃败,幸而松州城王家门主出手相助,我等才得以维存。现孙嵇领庆安军数百人正在潼嘉关待命,等候君主指令。”
王亦阙……可王亦阙是东琅的子民,为何对他们出手相助?尉迟胥心中疑惑。
温龄听得不很明白,但是却知道目前事态稳定,心中松了一口气。
“天色已晚,二位请在鄙人家中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老丁,让三妹带两位先生去沐浴更衣吧。”温如松自然十分好客,热情的打点着。
管家点头,来请两人,杜良陆羽看了看尉迟胥,后者微微颔首,他们这才跟着管家出了正厅。
老丁将两人带至院中,交给家中老三领着去了浴房。
三姐在前面带路,杜良盯看着她,用西粦的方言问陆羽道:“老陆,你看这姑娘是不是有点像……”
陆羽心里也是疑问重重,方才在正厅角落里旁观的少年,却端着一碗泥,吃的还很香的样子。
这家宅中疑点众多,似乎藏着深深讳事。虽为他人家事,可事关尉迟胥与他们的安危。
陆羽在心里揣度片刻,到了浴房门口,憨厚的笑道:“多谢李姑娘,我等初来乍到,还需姑娘多多提点。”
三姐抿唇微微一笑:“先生弄错了,我不姓李,我姓温。”
陆羽愣了片刻,故作恍然大悟,笑道:“是在下的记性不好,今后一定牢记于心。”
杜良将陆羽拉进浴房里,语气激动道:“你方才听见了么?她说她姓温!温家?是不是十年前那个温家?”
陆羽眉头深锁,用方言答道:“先别随意揣测,待问过君主之后再做打算。”
“老陆老陆,这可是温家!是东琅国那个温家啊!十年前我还是军中一个兵崽,温家那名声可大的咯!我听说当年鹿血地一战败了,温家家主温如松一怒之下毒杀了东琅先锋大将庞统,连同那几千骑兵一起融成了烂泥……他娘的那爽快得厉害!我们军中一提起温如松的大名,个个都是夸得紧咯!”杜良声洪如钟。
是啊,那可是温家啊。当年鹿血地陶人起义,东琅鼎鼎大名的先锋大将庞统领了上万骑兵前去镇压,鹿血地陶人与民兵虽奋力抵抗,却寡不敌众,最终溃败,遭到残忍屠戮。
正当东琅洋洋得意,鸣笛收兵之时。温如松那是多大一个闷声雷!居于城中,镇定自若,悄无声息取剧毒埋于鹿血地的田地,融于鹿血地的水源。
传闻中那毒阴毒无比,两日之内,田中作物化作烂泥,土地上的活物骨肉皆溶,河流中一滩滩死鱼烂虾,腐烂成蛆。糜烂恶臭,闻之作呕,鹿血地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那位凶残暴虐的庞统将军,连同当时东琅尚存的数千骑兵,全数丧生在鹿血地,无一生还。
十年之后的今日,鹿血地虽已恢复了正常,可漫漫十年间,此地只有陶人可居住生活,无法饲养家禽牲畜,更不能种桑种谷,换不得一两钱银,日子过得与野人无甚区别,更不用提贸易买卖,安居乐业。
即使往事已随风而逝,时日远久。世人对鹿血地之名依旧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凡知者无一不谈之色变,谓鹿血地子民为“毒人”。
故而,但凡有人犯了大事,至酷刑罚不是凌迟斩首,也不是五马分尸,而是被流放。
流放至鹿血地茫茫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