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深处,自有人家,缕缕生烟,鸟兽同栖。
“温龄拜别爹娘与列宗。”水蓝长裙的小姑娘跪下身去,双手叠合伏地。
“来怡,爹娘一生作孽已深,已经不能行医于江湖,济予万民。现今十五年了,也要告别松山,另觅居处。你莫要辜负了一身医术,时机到来时,爹娘再传信与你。”
“来怡知道。”小姑娘勾起温暖的微笑,“爹娘不必牵挂,温龄一定谨慎度日,铭记祖德。”
江边似有隐约的乐曲声,温龄意识清醒,缓缓睁开眼。望着素白的帐子,她笑,又是这场梦……
起身给自己倒了茶水,推开窗。原是江上有乐坊船只经过,一时间两岸沸腾。江南的暮春湿润,风吹来半冷半温,月如钩挂在天上。
她去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的美景,但南国的江南却是最惬意的。这几年的南国更加富饶了……温龄心里叹了口气,可这富饶不知是多少陶人的尸体堆砌出来的。
南国的制陶业极高,离世的高人万月留下了《陶经》一系列的文书,使得制陶业进了一大步,且她的弟子极多,各立流派传播制陶工艺。只不过十几年,国中三成人口都已是陶人了。
不过……万月怎能知道,她留下的这些文化精华却带来了沉重的灾难。统治者残暴,内政不谐,且战乱频繁,源源不断的陶人上战场,做奴隶,如同禽兽一样任人宰杀。
江南远离都城京池,战争的影响极小,皇权的威慑也弱,且物产富饶,房舍精致,文化风情都是独具特色各有千秋,风气开放,已经算是难得的了。
也不知道这样安逸的现状能维持多久。温龄摇摇头,望向江上驶过的花船。
该回京池去了……再拖下去只怕要坏了大事。温龄关上窗,点亮灯盏,取出笔墨,写了一封信。
翌日醒来,遣了小二送信,自己拿了包袱上马离开。
赶了一个时辰,路边有个茶棚,温龄栓了马,过去要碗茶喝。那铺子是两位老夫妇所开,见她姑娘家一个人,于是问道:“姑娘唉……是要往哪里去?”
温龄笑,“我赶往京池,今夜住在巴城。”
“哎哟可不能往前去了,那山头有恶人啊,姑娘你一个人,不若往官路去,这样妥当唉。”那老妇人又给她倒了杯茶。
“我急着赶路,官路太远只怕入夜也到不了巴城。婆婆不必担心,我有数的。”温龄微笑,不会有人拦她去路的。
于是一路平安,黄昏时顺风顺水就到了巴城。
再赶了数十天路,刚进京池,她已觉得筋疲力尽,于是租了辆马车赶到了京池招牌教坊:琼楼。绕道后院,打开石墙上的密道,进了一所别院推门上床睡去。
翌日再醒,刚刚坐起身,就见房里坐着一个绝色女子,肤如白瓷凝脂,双颊微红泛着健康光泽,眉飞入鬓,眼如碧湖,鬓边细小的流苏齐齐摆动,如同雨帘丝垂。
那女子没有上妆,明亮的双眼半眯起看着温龄。见她醒来,她就快步走过去,
“来怡,我可有半年不见你了,你说为什么你每次来都一副灯枯油尽的模样,啧啧啧,看这小脸瘦的,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好像被虐待了好几年似的,看来需要本小姐的非常食谱了……”边说还边掐了掐她的脸。
温龄一听‘非常食谱’四个字,毛骨一耸,“杨颜小姐,我必须要重复一遍。暴饮暴食、鲍鱼参翅对我的身体是没有什么帮助的。”说罢下床朝桌边走去。
杨颜正要回她,却见她一直望着窗外。往窗外一看,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今日下雨了,山路不好走,你刚刚回来,在我这休息一日,明早我给你备了马车再走不迟。”杨颜给她披了一件外衣,“我这里出了一些事情要与你说。”
温龄眉头一皱,回过身看了一眼杨颜,“出了什么事情?”杨颜此人,小事是不会开口的。
“本来觉得是小事,但是……”杨颜边说边卷起袖子,她的手臂上都缠着纱布,温龄伸手帮她解开来。
温龄眉头慢慢紧锁,双手轻轻托起杨颜的手仔细端看。杨颜手腕处有一个珍珠大小的洞,洞周的肌肤都泛起黑气,延伸到手肘处。
手腕上那块黑色的肌肤泛出血红的颜色,并且出现了好几条有扩大可能的裂口。温龄当即沉默了,也不敢用手去碰,只觉得那皮肉一碰就要干裂碎去。
这毒竟使得杨颜全身的皮肤与骨骼分外的脆弱,致使触碰到略微硬而尖锐的物体,她薄薄的皮肉便会轻易的被擦去,露出里面的泥土来,如同刀切豆腐一般的简单。
“有多久了?”温龄拿出药箱,拿出一个极小的镊子,片刻后,温龄用夹子往那黑色的洞口里夹了一些颗粒出来,放在干净的纱布上。
“一个多月。”杨颜说道。
“起初发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怎么会这么严重?”温龄心疼的责备她。
杨颜是陶人,由国中制陶高人万月寻来千山中精华之陶土亲手捏制而成,全身而下无一处瑕疵,且身体抵抗力也是一等的,这样的事情非同小可,也难怪温龄责备。
“它起初不过珍珠大小,疼痛也小,我也请了许多位夫来过了,原以为不是大事,怎么知道它一个月就已如此严重,如今我茶壶都拿不起来了。我这么可怜,你都不心疼我”杨颜说着话,好似伤心的哭起来。
“心疼心疼!疼死你好了。你早些告知我,我便提早些回来就好了嘛。”温龄见惯了她这副模样,倒是觉得亲切。不过说是这样说,陶人的疼痛感是常人的几倍,再小的疼痛也是极其难耐。
温龄扶着杨颜躺在美人榻上,轻声对她说:“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便会没事了……”
杨颜看着温龄浅笑的脸,嘴角微微上翘轻轻闭上了双眼。
温龄便用十指轻重得宜的按着杨颜头部的穴位,取出一个密封盒子中的一排银针。她两手下针,动作快速且准确,只片刻便将三十几只银针插入杨颜的四肢,头部与心脉大穴。
不一会儿,原本轻闭着眼的杨颜已然全无意识,无声无息的躺在美人榻上。
温龄再伸出两指为杨颜切脉,感受每一股气流的流动方向与强弱,她指尖蹦出三股浑厚而绵长的力量,自上由下的引导杨颜的每一处流动着土壤的筋脉。那力量十分绵长柔韧,与温龄的人相似。
她本不想使用自己的内力。奈何这毒是一种尚未可知的谜团,她等得及去解开,杨颜却不行。
依照这毒的发展,不出七天,杨颜这只手就废了。况且,杨颜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不可以再将病拖延下去。
就在此时,温龄忽然感觉到杨颜的脉出现了变化,虽然这种变化极弱,但是这样如同滑珠的脉搏……温龄愣住了片刻,再仔细去号脉,杨颜的脉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轻轻摇头笑了笑,怎么可能呢。肯定是在江南时,给崆峒派的夫人号喜脉次数太多了,现在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她宁愿相信男人会怀孕,也不会相信杨颜这样一个陶人会怀孕。
过不了一会儿,杨颜手上那片泛着血红的肌肤开始滴出黑色的液体来,那几条裂口也徒然变宽,不断地渗出黑色的粘状物来。
这种毒竟然能够将陶土之身变为这般块状的事物!真是狠毒得骇人。见此,温龄眉头轻蹙起来。
约一刻时间,温龄收了手。她看了看杨颜的手臂,那团黑色事物已经转为深绿色,肌肤上的裂口也收上了几分。
温龄松了一口气,心里自有计较。这毒恐怕并没有根除,只是暂时压制住,如果不找到根源,根本没有办法完全医治。
再从药箱里取出一些干净的土,融入南山寺老树凌晨时分的雪水,一点点填满杨颜的伤口。
这些做完之后温龄才彻底松了口气,把杨颜身上的针都取下来。大约一柱香的时间,杨颜便悠悠转醒过来。
温龄说道,“我明日上南山寺去,一寸交代了事情我便会回来,也正好在那仔细瞧瞧这些是什么东西,才能彻底根除。”
杨颜点点头,手臂上传来温润的暖意,心里安定了许多。
又谈了一些风土人情和离别后各自的琐事,一个下午也就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