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龄的赤丹起了作用,王亦阙的身体逐渐恢复,达到了这两年中最好的状态。
大约在处暑前一两天,玉漏将王亦阙的行李细软都收拾好了,她一边指挥家丁们把包袱搬上马车,一边唠唠叨叨叮嘱着一旁的温龄。
“门主平日里要穿个护腹袄,否则容易生病,每日用过了早饭要给他沏一杯玉龙春……”温龄边听边记,频繁点头。
玉漏说着说着忽然停了,她又是一阵犹豫,道:“我实在不放心。我还是去跟门主说说,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吧。”说着就要往院子里走。
温龄拉住她的手,笑道:“玉漏姐姐,门主已经说过了,此次远行要低调,不宜带太多人同去……再说了,我也照顾了门主五六天,你交代的我都已大概记得了,你就放心吧。”
玉漏看了她两眼,喟叹了一声,回过身继续清点马车里的物件。
李岚因远远望着她们二人,丫头杜鹃道:“门主要与万姑娘一同去京池城,难道小姐就只这么干看着?万一,万一被万姑娘捷足先登,那岂不是……”
“怎么?”李岚因笑了笑,“难道你要我跟着一起去?”
杜鹃看着她的笑容有些害怕,闭上嘴不再说话。
“小姐好容易从家中出来找门主,就你话多!”另一个丫头沉香说道,“不过,门主为何要带她去京池呢?”
李岚因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容,“京池城中,有他的一个挂念。”
还能为了什么?王亦阙带温龄去京池城,不就是为了杨颜么?一想到杨颜,李岚因捏紧了拳头,眼眸隐含着怨恨与厌恶。这世上她讨厌的人中,杨颜排在最首一位。
“既然他要去京池,毕竟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我得提前修书一封,与父亲知会一声,请父亲多多照拂他。”李岚因嘴边喃喃道。
第二天早上,王亦阙与温龄出发去往京池城,燕绝陪同着他二人。朱纨一连好几天不开心,温龄要走,燕绝也要走,整个王家就剩下一个她讨厌的李岚因了。
“倘若你实在无趣,这段时间准许你回更南家中去。”王亦阙临行前对朱纨道。
朱纨喜出望外,睁着熠熠双眸道:“多谢门主!”
三人遂上了马车,离开了松州城。他们倒走的轻巧,王门的事务就全落在了西台玉身上。西台玉听说王亦阙走了,将手里的折子一丢,心情极度不悦。
“这该死的!就这么把事情丢给我……看我不把你王家掏空,等你回来还你个壳儿!”西台玉忿忿发泄完,又捡起折子,耐着性子批阅。
一连赶了十几天路,马车颠簸,道路蜿蜒不平,多在树林之间奔走。一路风尘仆仆,劳碌奔波,这一日又在一处歇脚的客栈停歇。燕绝扶着二人下了车,温龄抬眼一看,心中猛然一跳。
这客栈名曰鹿血客栈,温龄看到“鹿血”二字,不免心中犯起嘀咕。
“此处可是鹿血地?”温龄求证自己的猜测,问王亦阙。
王亦阙略微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十年未来此地,既然路过,明日就去看一看故友们。”
当年战事惨烈,他的同门好友全数丧生于此。故友,哪里来的故友?温龄心中觉得奇怪。
燕绝推着王亦阙已经先行进了客栈,温龄立刻跟了上去。几人来到柜台前,燕绝要了两间房。温龄打量这客栈,客栈中有五六个食客,正前方有一高座,看上去是为了说书人准备的。
“掌柜的,你们这儿晚上是不是有故事听?”温龄笑着问道。
“小夫人好心思,这是咱们这儿的特色,夜里确实有人在此说书。”掌柜的笑眯眯回道。
小夫人?温龄疑惑了片刻,瞥见王亦阙脸上浅浅的笑容,忽然之间明白过来。
“掌柜的误会了,我可不是他的小夫人。”温龄瞟了一眼王亦阙。
王亦阙敛着眼,似笑非笑对掌柜的道:“这夫人只能有一位,掌柜这样说,她可要不高兴了。”
有小夫人,必有大夫人。官家中的小夫人乃是妾,大夫人才是正妻。
“是是是,是在下失言了,请夫人莫见怪。”掌柜立即改了口。
温龄看了一眼王亦阙,正要兴师问罪,王亦阙却先笑道:
“走吧,夫人。”
温龄已不好再拆他的台,只好先跟在他与燕绝身后,一起上了二楼。
等到三人打理清楚,已经过了酉时,遂下楼用饭。
高座上的说书人已经坐定,待到上好了饭菜,他猛地拍了一把惊堂木。
“上回说到陶人起义第二回,今日便给各位客官继续说这第三回。话说到鹿血地中的民兵合力抗敌,誓死不降,这时候城中发生了剧变。”
“不知城中究竟出了何种乱子,那王珩之与李觅二将竟然一夜之间身负重伤。翌日,韩风遂领同门兄弟上了城墙御敌,上千百姓以血肉之躯顶住城门,死守鹿血地……”
温龄刚执起筷子,听到此处,手边不由得一滞,轻轻瞥了一眼王亦阙。只见他神色淡然从容,仿佛那说书人口中说的话都与他无关。
燕绝也停了筷子,缄默地看着两人。
“怎么了?”王亦阙见温龄看着自己,浅浅一笑,“说书之人讲的都是故事,当笑话听听便罢了,事实并非如此。”
“你不必遮掩,我已听朱纨提过一些……”温龄看着他,眼中悲切,“当年究竟是何种情形?”
王亦阙并未回答,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浅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放在心上。”
事实的确并非如此,较之那说书人所述,更为残酷血腥。
当日王亦阙与李觅重伤,城中遭闻此变,尚未来得及更换部署,当夜里就遭受了庞统的袭击。百姓们虽措手不及,却众志成城,以肉身顶住城门。只是这一切都是遭人背叛,为人所算计。除非出现神迹,否则又哪里会有生还的机会?
那个夜晚便是屠杀之夜,天上的月都成了血红色。等到第二日黄昏,王亦阙死而复生,清醒过来,整个城中就只剩下十几个老弱残兵。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冲出,寻找李觅,寻找韩风。却见城门口满地的尸体,高高堆积的头颅,脚下血泥的黏稠软腻之感,风中鲜血的红腥之气,只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温龄见他强作笑脸,心中酸涩,眨巴了干涩的眼,夹了菜放到他碗里,道:“好了,不说了,吃饭吃饭。”
王亦阙敛着眉目,遮掩心中深切的痛楚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