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中的交谈却尚未结束。
“那公子可曾去过京池城?”温龄忽然之间高兴起来。
尉迟胥看了看她,道:“未曾。”
“那从他人口中听来,京池城是何样的风貌?”虽然听闻尉迟胥不曾去过京池,却丝毫未泼熄温龄的好奇。
少女言笑盈盈,眸光熠熠生辉,鲜活的芳华秀色在屋中曼衍。尉迟胥不知为何,竟受了几分感染,眉目间藏着愉悦的笑意:“京池城乃是东琅的都城,富丽雄壮,瑰丽繁华。城中分作十二坊,各坊众妙毕集,各有千秋……”
“那平日里城中是否会吹奏号角或击鼓?”温龄打断了他。
尉迟胥疑惑:“自然不会,边角鼓声乃是战事所需。庆典时虽也奏鸣,可声不远扬,只及王宫,不及外坊。”
“战事……”温龄沉吟片刻,“那十年前京池城可有战事?”
她殷切的看着尉迟胥,尉迟胥却不答话。天色已黛,尉迟胥幽深的眼中透着重重疑问,无可躲藏的逼视着温龄。
他的口吻转而冷漠:“你问了我这么多,是否也要答我一问……温姑娘为何要问起京池之事?可是去过京池城,可是在京池城见闻了什么了不得之事?”
“此事我也尚不清楚,公子还是不知为好。”温龄凝看他一会,感觉到他的戒备抵触,却不知自己怎么犯了他的逆鳞。可她心中大方坦荡,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闪躲,并不惧怕他莫名的揣测质疑。
她的眼眸幽深,足可析人,目光却清透澄澈,不畏压迫。
尉迟胥竟有几分心虚与歉疚,他反省自己是否过于有疑,她只是山中的一个大夫,且年方尚幼,又会有什么图谋。只是现下发生的诸事,他都觉得蹊跷。
只是片刻的思索,尉迟胥视线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温龄立刻觉得周身轻了许多,罩在身上的千斤重瞬间消失。
“男人心,海底针。”温龄幽微地讽了他一句,起身吹亮火折子点燃了一盏油灯。
尉迟胥哑然失笑。非但不觉得无礼,竟颇有些受用。
她将油灯放在尉迟胥身边的矮桌上,又端了个木头坐墩过来,凑着油灯昏暗的光,雕刻着一支木簪。
油灯如豆,尉迟胥盯看她手中的簪片刻,便觉得眼目干涩,却见她顾自的精雕细琢,便开口道:“温姑娘……灯光幽暗,当心坏了眼睛。”
温姑娘……她姓温。尉迟胥幡然意识到这一点,看着她清丽的侧脸,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温龄道:“小暑过后我六姐及笄,这是我的赠礼。”
“你还有其他家人在这深山中?”尉迟胥明知故问。
温龄吹了吹簪上的木屑,“自然有的,否则我一人在这山中,岂不憋闷?”
“既然憋闷,为何不出山小住?”尉迟胥试探地问。
“我也这样说过。偏我那个爹,性子执拗跟一头牛似的。别说出山了,提都不许提。”说罢,温龄又咕哝一句,“他还说飞谷乖张,我觉着他才是……”
尉迟胥听到这里,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温龄见他沉默了,不悦道:“公子问了我,倒不说自己。所谓礼尚往来,你来我往才能延续,否则这话说来有什么意趣?”
尉迟胥白日见她,觉得她温顺文雅,心思细致深邃。现在瞧见了她的不同,又觉得可爱俏丽。
“我家中原有两个兄弟,一个亲姊。后来家道中落,亲姊远嫁,兄弟……远行了。”尉迟胥敛了眉目,将脸容隐在黑暗里。
温龄听了他的话,手中动作渐停,偏转头看着他,眸中似有一抹凄惋同情之色,却转瞬即逝,仿佛是他的错觉。
她扬起温暖笑脸道:“我也送你一支簪可好?”
火热的夏日,如同在沸水中翻煮一般。尉迟胥披散着长发,也觉得十分不便,便颔首同意了。
“我这簪十分珍重,是我祖母亲手所制,已经跟随我十余年了……你先将眼睛闭上。”温龄煞有介事地说道。
尉迟胥不觉有他,合上双眼。
温龄悄无声息的从筷筒中抽出一支筷子,绕到尉迟胥身后,素手刚刚拢了他的长发,他立时睁眼,按住了她的手。
“姑娘,我自己来吧。”尉迟胥顺着她的手握住了那根筷子。
“你一只手能挽发?啧啧啧,委实身残志坚,简直令听者不平,闻者落泪。”温龄没有松手,似乎感人肺腑地哀叹了一句,又道,“若我要杀你何苦救你,何故多此一举?”
尉迟胥也不愿忸怩作态,只好作罢。
温龄为他挽好了长丝,手持铜镜拿到他跟前,轻笑一声:“又俊朗了几分,这簪子你喜不喜欢?”
尉迟胥左右临照片刻,摸了摸头上的筷子,不动声色的喟叹一声:“实在我也并不想接受,但又不想你这么得意。”说罢拔下头上的筷子。
“这簪子你既赠予我了,便是我的了。温姑娘可千万,千万不能反悔。”尉迟胥将筷子拔下藏进袖中。
温龄愣了愣,又气又笑道:“见你伤怀,我本想戏弄你,取乐一番,没成想反倒被你戏弄……看来明日要用手吃食了。”
铜镜里映照着温龄一脸的无可奈何,尉迟胥得意地笑了笑。
之后又过了两日,经由尉迟胥,温龄又知道了一些世事。
居东有东琅,幅员辽阔,物产丰饶,沃土丰田,极尽得天独厚之势。东琅国中正时新制陶之业,这陶业不是其他,正是以陶制人的术业。在东琅朝廷的支持下,陶业百家争芳斗艳,相争问鼎巅峰的势头盛况空前。
只可惜,东琅两代君主均非善类,制陶人只是为了国之利,罔顾民怨,暴虐无度,巧取暴利。现今的这一位更是变本加厉,制陶人供战,以据天下。所制陶人须有知有觉,方能如同常人作战,才可旗开致胜。伤残疾病无需医治,以土石充填。凡能行走,必要参战。
温龄闻此,泪如川决,轻轻合上双眼。
时松州城等南境大片疆土,均是东琅以陶人为战,从叶林部族手中夺来。
西又有西粦国,西边土地贫瘠,黄土高山连绵不断,沙尘漫漫,时常不见天日。西粦国弱,又受东琅制约,威逼压迫,终已濒临国破家亡的地步。
至于所提及的叶林部落,已在十余年前消亡殆尽,残余后裔继续向南,在野山中寻得一方安隅。只是维存艰难,常以物资前往边境的潼嘉关换取一二钱粮。
话毕之时,和煦的日光投照进来,浮尘碎屑在那浅金色的灿芒下漂浮游荡,石屋内正阴凉宜人,可温龄却如坠冰窟,寒锥刺骨,竟在烈火暑日,遍觉十里冬霜。
可见山外也并不是怎样的好去处。
她却吞吐难平,心中气息翻涌澎湃,似有千万只野鸿在残红落日下齐鸣,声声嘶血。乍然山崩地裂,穿云裂石,无处可着,纷纷扑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