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温龄起的很早,杨颜已经为她准备妥当。天上没有下雨,地上却还湿,温龄几次嘱咐她注意防潮,才转身上了马车。
刚刚上了车,温龄就听见有人远远的喊:“温姐姐,温姐姐唉……”
温龄撩开帘子探出头来,看见不远处急急忙忙跑来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这人她再熟悉不过,于是赶忙下了车。
“江涛,出了什么事?”温龄见他气喘吁吁,于是拿过自己的水袋递给他。
那人也不婆妈,灌了两口擦了擦嘴,便对温龄说道:“姐姐脚步真是快,前头在巴城小卓子他们就想联系你了,怎知你赶路跟风似的……”说着把温龄拉到一边去,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姐姐可小心看信,莫要让旁人瞧见了……”
温龄点点头,将信放入袖中,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半年不见你都认不出来了,个头长得真是够快……明天我就会回去,你与他们知会一声。”
江涛“嘿嘿”笑着摸着后脑勺,黝黑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跟温龄道别后猫着腰溜入巷子中走了。
温龄回过头对杨颜笑笑,杨颜走近她几步,玉一般的手给她理了理脖领:“来怡,最近的动向是好的,你要好好照顾好身子,要是和尚不待见你你就来找我,我肯定把你供在大堂上天天伺候……”
温龄轻笑一声:“姐姐,你大堂上的贡品都长绿毛了,求求你别迫害我这良家女子了。”说着又上了车,“我最多去三天,你好生养着等我回来。”
马车渐渐看不见了,街道上还留着车轮的印迹。
杨颜目送温龄走,手上的痛感再次袭来,她的心里有些不安定,立在原地望着温龄离开的方向,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些抚慰。
“姐姐还是进屋吧,外头湿气实在重……”一旁的婢女扶着发呆的她进了屋。
空气中很重的水汽与泥土的味道,温龄坐在车中打开信,眼中阴郁,眉头渐渐紧皱。
这时,马车似乎因为前方有阻碍物慢了下来,车窗外传来杂乱的哭泣和叫喊声,温龄撩起窗帘。
她怎么忘记了,每三年繁花盛开、生机盎然的春天,是陶人的噩梦。因为此时,朝廷在征兵。
“大人呐……我家粗人今年已经活了二十八年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破土去了,求求大人唉,留他在故土,莫要抓了他去做兵啊,大漠那么大,老婆子找不到他回来的,您发发慈悲吧,求求您了……”
“是啊是啊,大人呐,大人呐……我的儿子主人造来就少一只手,求大人莫要折煞我孩儿啊……老妇人活了四十几年,这十多年都是这个陶土儿子陪着,只求你别……别抓了他去啊……”
那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痛哭着用一只手拉扯官差的衣裳,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愿意放开,另一只手颤巍巍的伸了几钱银子要给他,那模样直叫人心酸落泪。
看这些人的穿着,他们应该都是从京池周边的乡村抓来的,一长串队伍里,亲人比抓去做兵的人还要多。从村子到这里少则也要十里路左右,这些老弱妇孺就这样求着哭着跟来了……
人的心要多么狠,才能视若无睹啊……温龄眼眶一红。
“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那官差似乎是遭受太多这样的事,不厌其烦的推开她的手。
那老妇人脚步不稳便要一头栽倒在地,温龄心头一惊,几乎要喊叫出声。却见身旁队伍里窜出一个被绑了一只手的年轻人,飞速倾过身体接住了老妇人的身躯,只一瞬间,“咔——”一声,他的脑袋上掉下一块瓷来。
“停车,停车”温龄急忙喊道,于是操起药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三步作两步跑了过去。那妇人似乎还有些懵,摔得不轻。温龄赶紧给她把脉,确定她没事又转头去看她的儿子。
一旁的官兵似乎要来赶她,嫌她挡住了路。温龄目光严厉,脊梁挺直,呵斥道:“畜生!”
几个官兵见此抿抿嘴,不敢讨她的麻烦绕开走了。
温龄心里气极,思绪却十分清明,给那陶人把了把脉,再用手轻轻按压他的头部几个穴位,打开药箱正要拿出一瓶新制的良药,却听见“嚓——”的一声,她一回头,就见那陶人四肢已经碎裂开,头部有土洒出来。
那妇人终是回过神来,见到儿子就这样碎在面前,她双手不敢去碰,转过身摇着温龄的身体大喊:“求求你救救我儿啊!救救我儿……那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宝贝儿……”温龄似乎未闻其声,只随她摇着。
一个医者,同样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当全世界都向你喊,怎么办,救救我,求求你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无力感,所有的反应都是多余的。
这些陶人,都是选用最差的陶土捏成,所用的辅助材料也是劣等,且分量不足。其制作手法粗暴,以至于烧制的陶人常常缺足断手,有些甚至没有下蛊,连人情世故都不知晓,寿命最多不过十五年,若遇上虫灾天灾,最多活不过十年。
她纵使妙手回春,却无法逆天,没有本事使人死而复生。
后来,温龄看见整条街都浸在无助的哭喊声里,有人晕厥,有人碎裂。那老妇人黑白的发丝杂乱在空中,双手沾满了她孩子的泥土,就像一手的鲜血。她的双眼那样绝望,她终于明白,谁也无法救她,救她的儿子。
温龄闭上双眼,忍不住的流泪。这一切跟从前她与祖母下山行医是所见极其相似,这一切都使她越来越分明的明白,她不能只救一个人,她若要救,就要救一个时代。
于是,她的双眼盯着南山寺的方向,心中坚韧而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