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夫遂挪了挪位置,温龄轻步而至,理好身下衣裙,跪坐于王亦阙身边,伸手为他把脉。
她的指尖方触碰到他的皮肤,更有惊心动魄的体会。指下的肌肤宛如羊脂白玉一般寒凉滑腻,又像私藏于高柜的顶级瓷器。
温龄缓了缓惊诧的心绪,沉心静气,手下微微用力,一股绵细如丝的内力便从她指下而出。
他这病症奇特,非寻常方法能探知,温龄只能用内力,取最快之法。
王亦阙垂目看着她,嗅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倒不觉得反感。他眼波流转,微眯了眼细细打量她。
眉眼清澈婉丽,好似玲珑秀致的小青山。竹青色雾绡衣裙素雅清新,腰间系着素白丝带,上缀着一条长长的碧色穗子。许是因为夜间准备歇息,故而发上钗簪饰物全没有,只是随意挽了一头青丝。
这小姑娘看着年幼单纯,实际上心思细密,坚韧不折。
不多时,王亦阙忽而感觉温龄把脉的手微微颤抖,吐息间似有哽咽。
“姑娘何以至此?”她这般无故变化,王亦阙不明所以,语气倒真有几分关切之意。
温龄稍事缓解,眼角透着淡淡的红,压抑了心中起伏,道:“万龄猜的没错,你这病分明就是化陶之症。化陶之症,常年头痛欲裂,犯时犹如破骨开颅,肢体时而寒意蚀骨,尖削锐利之痛实非常人能忍,甚至……”
间歇癫狂,见血方止。她并未言明,但三人均已心知肚明。
王亦阙未想到她竟因此忧心悲伤,看她脸上凄切难忍又坚强压抑,他心中几分动容,从一旁拿过一方丝帕递给她,温声道:
“万姑娘这般推己及人,真是医者父母心。王某这病已有将近十年,起初确实难以控制,如今时日久了,倒觉得平常了。生老病死,乃世间常理轮回,万姑娘不必忧心。”
温龄见他与柳大夫对此症竟毫不意外,想必他们早已经知晓了。
只是这化陶之症,古往今来有数百种记载,各有施法各有症状。王亦阙此症,却恰好是她温家禁书上记载的其中一种。
若非亲自确诊,温龄几乎不能相信。因此化陶之术乃她温家独门禁术,施法时阴邪殆险,受术者万中无一能存活,几乎是必死无疑。
书中记载,此化陶之术可令死者复生,乃悖行天道,逆天之法,故而复生者必将生不如死,须得受得开颅之痛,寒肢之苦。
具体施法却并未写明,只略述为:以活泥混血,使受试者血泥合一。
所谓活泥,便是活性之泥。在陶医古籍中曾有记载,取富泽之泥与药草物料配置,可得活性之泥,活泥可自行增生繁衍,以续陶器之韧。
她方才为王亦阙把脉,发觉他的脉搏十分缓慢,间或有拖拉停滞之感。她知道那是活泥混在血液中,拖慢拉扯了血液流动,从而导致他身体寒冷,肢体迟钝。
简而言之,王亦阙身体里的活泥时刻都在不断分增,日渐向下沉积,故而他的双腿无法行走,终日只能乘轮椅出行。
温龄有千头万绪在心头,思索再三,最终拣了最要紧的问道:“万龄冒昧问一句,此术是何人为门主而施?”
王亦阙脸色微微黯淡,答道:“温家家主温如松。”
短短七个字,仿佛从天而降的轰天雷,猛地砸在温龄头上,震得她魂不附体,神思错乱,不可置信的看着王亦阙。
“怎么可能……”她喃喃道。
她祖母最忌讳家中子弟修习此等禁术,可她的父亲竟然……
王亦阙知道她的身份,却故意问道:“姑娘怎么了?”
温龄怔愣片刻,看了看他,他目光中含着笑意,好似横波漫卷,游荡九霄。
他这眼神洞察人心,仿佛已看穿她的内心。
她回过神道:“没什么,只是听闻温家已在十年前销声匿迹,故而有些难以置信罢了。”
“你一定想,十年前王某不过一个十岁小童,怎可能受住化陶之法,对么?非是我打诓语,实在是这其中尚有曲折。”王亦阙凝视着她的双眼,微微一笑,继续道。
“十年前我年十七,在鹿血地一战中身负重伤,温如松施法救了我。也许因这化陶之症,十年来我这面貌未曾改变,一如当年。”
温龄震惊片刻,这世间竟有如此奇异委屈之事。惊讶之余,她又注意到“鹿血地”之名。鹿血地,又是鹿血地,她爹说过,庞都也说过,现在又从王亦阙口中听到。究竟这其中有什么样隐晦的联系?当年在鹿血地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难道万姑娘与温家也有渊源?”王亦阙笑容渐深。
温龄此时心中五味陈杂,却深知不能泄露身份,她笑了笑道:“门主说笑了,温家那样的隐世家族,岂是我等常人可以接触的?万龄不过有所耳闻,心中好奇罢了。”
“万姑娘勿需妄自菲薄,你只见过王某一面,便可断王某的病症。足可见姑娘学识渊博,医术精妙。如此说来,今日这香包之事,倒成了王某之幸了。”王亦阙道。
温龄面有愧色道:“门主高深透彻,万龄日后再不敢班门弄斧了。”
“你既然是我王家人,日后也不需要做这些心计,只需安守本分即可。”王亦阙从桌下的暗格中拿出一枚玉令,交给温龄。
“这是我王家手令,松州城毕竟是边境之城,时发生些乱子,你执此令,可保你进出无虞。”
温龄双手接来,谢过王亦阙,又道:“万龄还有一事需要请示门主批准。我与幼弟已经分隔数日,总归难以放心。如今我身子已经大好,门主这几日可否许我出门,一来添购一些药材物料,二来也好顺道去玉先生府上看一看他。”
王亦阙颔首道:“手足情深,人之常情。你日后若要出门,可与家中的沈管家报备一二,无须来请示我了。”
“是。”温龄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事已毕,她遂请退回东院去了。
温龄离开后,柳大夫便开始收拾药箱。
王亦阙看了柳大夫一眼,又轻声问道:“玉漏,燕绝如何了?”
门口的那位掌事耳聪目明,竟然将王亦阙的问话听得一清二楚,恭敬答道:“已遵照门主吩咐好生照料,此时朱纨姑娘应当正陪着他呢。”
王亦阙勾起一抹笑容,有朱纨在,燕绝总归不委屈了。
“臭小子一肚子坏水,对人家姑娘好着点!否则看我不收拾你!”柳大夫背着药箱起身,厉色警告他。
王亦阙失笑,又对玉漏道:“夜深了,遣人送柳大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