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刚劲肃杀的荒土在风中卷起尘埃,干冷的风夹杂沙尘颗粒刮在尉迟胥脸上,他正凝伫在城楼上望着天边明月,面色更沉肃凝重。
此时他已回到了西粦边城玉州,玉州城并非西粦国都,却算得上是他的半个家。战事频繁,他常年奔波在外,多年来大半日子都是待在此城,已有多年不曾回都。
玉州城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对于西粦来说更有深刻惨痛的血色历史。当年他兄长守卫玉州城,庞都屯兵坐困一月有余,城中粮草断绝,民心大乱。最后城门大破,庞都杀进城中。玉州城惨遭血洗屠戮,他两个兄长也在此战中身亡。继而他才被迫上位,接下这千疮百孔的家国。
这许多年,他倾尽心计,终于收复了玉州城,迄今坐镇在此,不曾离开过。
“君主,龙背此时弥漫着浓厚毒瘴,您不能去啊……”身后一个执着双龙拐杖的白胡子老头语重心长道。
尉迟胥回过身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深山中人救我于危难,现龙背起了大火,他们生死未卜,尉迟胥如何能袖手旁观?右使长老,我心意已定,你不必再说了。”
那右使长老捋了捋胡须,叹了一口气,身形伛偻,拄着拐杖脚步蹒跚走到一旁。
这时陆羽走来,掀袍跪地行礼道:“君主,都已准备妥当,明早即可出发。”
陆羽心中对温家有愧,也十分担心他们的安危,他知晓尉迟胥的脾性,与其劝他改变主意,不如准备周全,避免其中再生事端。
杜良紧皱着眉头,跟在陆羽身后一起走进来。他低着头,万千挣扎犹豫在心头。
他早前在潼嘉关见到了温龄,早已知道温家出了事。可他如今骑虎难下,当日既然未作声,日后也必不能作声。饮酒误事,既然撒了一个谎,就要无尽地圆谎。
天人交战了许久,他总算打定了主意,决定将这件事深埋心底,等它化作烂泥,逐渐消失。
“这是山中地图,属下一直好好存放着,现在交给君主。”杜良递上了一叠图纸。
尉迟胥将地图接过来,紧紧攥在手心里,敛着沉郁的目光,凝伫原地许久。
来怡,你一定要平安,等着我。
翌日,王亦阙在家中稍事休息,处理一些琐务。朱纨领命去了难民村布置安排,为迎接她朱雀部族的领队做好准备。
这一整日,温龄都把自己关在房里。直至到了下午时候,她头昏脑胀,青裘来提醒她,她这才提着药箱来给王亦阙把脉。
她面色似有些憔悴,看上去几分疲累。
“万姑娘怎么了?”王亦阙观察她片刻,关切地问道。
温龄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昨夜睡得不好,今日精神不足罢了。”
她拆下手指上的伤布,将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不多时,她的眉头轻轻蹙起,心中觉得奇怪。
王亦阙的脉搏平稳了不少,可血液的流动还是缓慢,甚至更有阻塞凝滞之感。这些天的药汤与食补,似乎都不起作用。难道……他的身体已经停止新造血液了?
温龄忧心忡忡,却转瞬间恢复了神色,微微一笑道:“过几日我会给你换一个方子,你只管安心休养。”
说罢,她又从药箱中拿出小册子,仔细记录他今日的病情。
待她收好了药箱,王亦阙又拉过她的手给她上药。
燕绝着红襟黑衣,英姿飒爽走进来行礼。王亦阙正低头专注地给她上药,不时轻轻吹着温龄指尖的伤口。温龄瞥了一眼燕绝,立刻缩了缩手,似在避嫌。
“别动。”王亦阙声音低沉微哑,只有她听得见。她遂只能受着,面上含着淡淡的笑容。
燕绝立在一旁等候着,他面上毫无波澜,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事?”王亦阙将膏药的白玉盖子合上,轻揉着温龄的指腹,并未抬头看燕绝。
燕绝方才进来时看见了温龄,已在心中飞快的思考,马上打了个腹稿,改变了原本要报告的消息。
“门主,尉迟胥今日过潼嘉关往西北方去了,看起来是正欲前往龙背。”
温龄听到尉迟胥的姓名,眼中泛起波澜,她低垂着眼眸,面上笑容依旧,掩饰自己的微动。
王亦阙手中停滞片刻,好似认真思考,偏转过头看着燕绝道:“龙背如今毒瘴四起,他为何要进山?”
“前月里山中大火,属下听说……他进山是为了寻人。”燕绝淡定地回答。
龙背毒瘴,山中大火,进山寻人……简短的对话,每一个字都让温龄震惊窒息。她脸上虚伪的笑容凝固,露出了一丝裂缝。
“寻人?那深山人迹罕至,能有什么人?算了……随他去吧,能让西粦国主舍命寻找之人,对他而言必定十分珍重。”王亦阙漫不经心的扬了扬眉。
温龄的身子顿时绷紧,手微微一颤,眼中几分惊诧与疑惑,又夹带着紧张担忧。王亦阙将她一丝一毫皆看在眼里,嘴边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房中气氛顿时凝重压抑,温龄心头五味杂陈,千万思绪凌乱纠缠。
她忽然将手从王亦阙手中抽回,起身行了一礼道:“门主,倘若没有其他事,万龄就先退下了。”
王亦阙没有阻拦,由着她去了。
“万姑娘如此善良温柔,此番利用欺骗,倒让燕绝心中心虚不安了。”燕绝望着庭院里的碧树。
过几日便是七月初七,继而就至立秋,碧树红花尚未有丝毫变化。天气依旧是炎热酷暑,这几日更有躁热气闷之感。
王亦阙疏冷地笑了笑,“你是怪我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燕绝,倘若这世上所有良善之人都能得到善待,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委屈不公了。我曾心怀慈悲,深信一人,可却因此害死了近百同门,致使上万百姓惨遭屠戮。那样透彻心扉的憎恨与悲痛,足够我后悔余生。”
燕绝回过头看向王亦阙。
他整个人笼罩在阴暗里,神色哀深愁远,轻叹了一声,兀自转身。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向他靠近,万物骤然萎缩结霜,将他孤立在那方黑冷的寒窟之中。
温龄出了西院,心中的惊诧疑惑转变成难言的凄恻酸楚,她想起在山中与尉迟胥相处的那些日子。
平复了心神,她又仔细想了想事情的经过,又觉出一些不对劲。尉迟胥与庞都是死对头,他有什么理由把山中地图交给敌手?倘若他要灭她温家,大可直接派兵前来,何必大费周折地借庞都之手?
更何况,对尉迟胥而言,利用温家远比毁灭温家来得更有价值。她一想再想,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合理的动机与原因。
温龄疑惑了,总觉得眼前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总是看不透拨不散。
是不是一开始,她的方向就错了?
倘若要弄清楚这之间的纠葛,看来还是要先了解当年鹿血地陶人起义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