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母子二人分文不带,除了受冻挨饿,还要胆战心惊地躲避那些查票的警察们。好容易来到了北辽卧地沟,她们以为看见姥姥,就能吃上一顿饱饭了。
可是,母亲只向行人打听了姥姥一句话,顿时心灰意冷,脸上阴云密布了。后来,她才明白,母亲千里迢迢来到东北,唯一的希望突然破灭了:因为老爷生前是这儿矿主,资本家,姥姥早就被当成坏分子,遣送到乡下去了。
此时,她才体会到,当时母亲的心里是何等痛苦和绝望。
天黑了,天上咝咝的飘起了雪花。家家开始关门闭户。无家可归的母女俩,为了躲避可能招来的麻烦,不敢去敲别人空的门,只好倦缩在一堵土墙边的稻草堆里。
“娘,下雪了。”
“嗯,下雪天不冷。月儿,快快睡觉吧!”
“娘,我饿……”她蜷在母亲的怀里,只觉得饿得心慌。
“月儿,往娘怀里靠靠,就不饿了。”母亲哄着她,“赶明天我们遇一个好人家,娘给你要一个白馍馍吃……”
她将干瘦的小手伸进娘的怀里。娘身上瘦得皮包骨头,加上一路奔波,连累带饿,身上已经没有一丝暖意。她听见稻草瑟瑟的响着,那是娘冻得在颤抖,娘实在是太冷了。
“月儿,记住娘白天说的话了吗?”母亲像是预示到了某种不测,在黑暗使劲儿抓了她的手,悲戚戚地问她。
“娘,俺记住了。”
“咱老家是哪儿?”
“山东牟平。”
“娘叫什么名?”
“娘叫梅雪,俺叫张美月。爸爸叫张格,跑到台湾去了。”
“记住。爸爸去台湾的事儿不要对外人讲。”
“俺记住了。”
“月儿,娘今天给你一件东西。”母亲说着,往怀里摸索了半天,然后将一只冰凉的拴了红绳的玉石蝴蝶套在她的脖子上,“将来如果看见你爸爸,就把这个拿出来。不然,他不会认你……”
“爸爸能回来吗?”
“老天保佑,能!”
后来,她仔细看了那玉石蝴蝶。母亲告诉她,这玉石蝴蝶原是一对,是出嫁时姥姥送她的,说是可以避邪。爸爸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只,这一只就留给了母亲。
可惜,那个玉石蝴蝶,让她不慎给弄丢了。有一天,周横带着她去那个老宅院里玩耍,两个人到了假山那儿,看到周围没有人,就偷偷做起了小儿女的游戏。
因为脱裤子害羞,她慌乱之中把牢牢地拴在腰带上的玉石蝴蝶不知道丢在了哪儿?事后,她吓得哇哇大哭。周横为这也挨了娘的一顿打。
后来,他们两个人去老宅院那儿多次寻找,也没有找到。唉呀,难道说,这玉石蝴蝶的丢失,说明自己今生难以与父亲见面了?唉唉!
稻草里寒冷的一夜是如何渡过的,她记不清了。当她迷迷糊糊睡去,又迷迷糊醒来时,卧地沟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封地了。
“月儿,天亮时,如果娘冻死了。你就喊‘救命’。”半夜里,她隐约听见了娘的嘱咐,“俺月儿命大,会有好人救的。”
“娘不死……”她记得自己听了娘的话,就哭了起来。
“喂,这是谁啊?”一阵喊声惊醒了母女二人,一位卷了头发的妇女,披了一件皮大衣,手里拿着煤铲,出来搓煤来了。
“恩人,救命……”母亲看见卷发女人,慌忙趴起来,跪倒在地。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中年妇女训斥着,“这雪地里冷冷的,冻坏了孩子怎么办?”
“我们没处去呀!”
“那你……为什么不敲我家门?嗯,这就是我家。”中年妇女朝旁边的小铁皮门指了指,“可怜的……快进屋吧!”说完,中年妇女扔下手里煤铲,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屋子里热呼呼的。迎门处一口炉灶,灶里的煤火正在熊熊燃烧。锅里飘出了米饭诱人的芳香。透过门帘缝,她看见里间屋炕上睡了几个彪形大汉。此时,他们还在梦乡里,重重的鼾声正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起来。你们快起来……腾地方。”中年妇女撩开厚厚的棉门帘,将几个男人喊醒了。
男人们迅速起床,只有睡炕头的那个小孩还蜷着身子懒得动弹。
“周横,快起来,让这个小妹妹躺炕头上。”中年妇女催促了一遍。
“小妹妹……”叫周横的男孩子骨碌一下子爬了起来,睁大眼睛看了看眼前这个冻得发抖的小叫花子,随后伸出一只手黑黑的小手,把她拉到了烧得烫烫的炕头上。
那个中年妇女,就是她后来的婆母娘。十年后,周横成了她的丈夫。
“孩子,你和你娘先睡觉吧!”中年妇女心疼地抚摸着她那张冻得发红的脸蛋,安慰她说,“一会儿,饭熟了。咱们 一起吃饭!”
睡到热热的炕头上,闻着香喷喷的米饭味儿,她幸福得差不多要哭了。她觉得,这儿就是她期盼的姥姥家,是自己和娘颠沛流离所要寻找的目的地。
那时候,她真想一辈子就睡在这儿,哪儿也不走,哪儿也不去了。
一顿饱餐之后,为了感谢卷发女人的救命之恩,母亲让她认她做了干娘。
干娘家是个热情好客,助人为乐的矿工家庭,他们慷慨地供她们母女二人吃、住,但是,却难以解决她们的未来生计的难题。
第二天,警察就登门调查她们的来历。尤其是那个女警察,一个劲儿地询问她们的家庭成份、出身。
这事儿,不提则罢,一提,母亲就禁不住泪水涟涟了。
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清楚,可是个严重问题。盘查了几天,母亲也说不清楚。眼看就要被赶走了。
干娘请来了邻居“老革命”林叔叔,林叔叔看着可怜的娘儿俩,勇敢地站出来,向警察说了一句公道话:“唉,这成份,查是应该查。可是,这娘儿俩,也真够可怜的。不看别的,就凭她娘儿俩在这大雪地里睡了一夜,咱们也得救人啊。再说,这当娘的是咱卧地沟嫁出去的闺女。唉,亲不亲,故乡人。旧社会,矿主资本家还可怜流浪汉,让他们下井挖煤混口饭吃呢!何况人家是回卧地沟娘家来投亲,你说是不是,小李子?”
“可是……上面规定要查的。”姓李的女警察有些为难了。
“没事。”林叔叔拍拍自己的胸脯,“将来,她娘儿俩若是政治上出了问题,我负责!”
“有你这老革命担保,我们还有啥说的。”女警察和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我回去向领导汇报一下,这事儿就算解决了。”
一番周折之后,她们母女二人竟在周家落了户口。随周家一齐吃了矿工家属的份子粮。
“恩人啊!”事后,母亲向中年妇女连连作揖,“是你们一家救了我们母女的命啊!”
“大妹子,别客气。 要谢,就感谢政府,感谢她林叔叔吧!”中年妇女深明大义,从不以恩人自居,“你们是有户口的人了。可以独自立伙过日子了。”
母亲没有搬走,而是坚持与周家住在了一起。
几年后,“文革”风暴刮到了卧地沟。有一天,母亲的脸色突然显出一副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样子。晚上,周横的爸爸借来一辆“倒骑驴”车子,载她去了乡下。
第二天,她看见母亲胳膊上缠了黑纱。鞋面上绷了白布回来了。一问,才知道被遣送乡下的姥姥挨了“文革”运动的大字报,心脏病发作,被吓死了。
自此,母女二人在北辽彻底没有了亲人。体弱的母亲经不住丧母的打击,一病不起。
大概是担心女儿未来的命运吧!病床上,母亲请来了林叔叔,要他做个见证:她要把女儿托付给周家。最好是嫁给周家做儿媳妇。
当时,她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子。可是,听了母亲的话之后,她并不感到震惊,也不觉得羞涩,心里不知怎么一动,立刻向周家提了两个条件:
第一, 周家要为母亲看病;
第二, 万一母亲去世,周横要披麻戴孝,行孝子礼节。
想起当时的情景,她今天都觉得脸红。人家还没答应娶你,你怎么就提起条件来了。不过,这也难怪她。
从打在卧地沟落户,她就意识到,自己一个流浪逃荒的女孩子,是不应该有什么青春花季的。万一娘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是无依无靠的孤儿。
为了活下去,只有早早嫁人,才能在这儿生存。所以,尽管有些唐突,她觉得,自己想这些事情并不为过。
话说出去之后,干娘不但没有责怪她,反倒夸奖她懂事,是个孝顺闺女。
周老太太一诺千金,把她的条件全部应承下来。第二天,周家把娘送到了矿区最好的医院开始治病。
娘咽气之后,周家顶着文革的沉重压力,按照山东风俗为娘出了大殡。周横身披重孝,一步一磕头,口里哭着“娘”,将棺材送到了山上的墓地。
结婚之后,周家没有拿她当儿媳妇,却继续把她当女儿疼爱着。新婚之夜,婆母娘嘱咐周横,“美月是你妹妹,你可不能欺负她。”小夫妻就穿着衬衣衬裤渡过了初夜。
半年之后,邻居林大嬸看她的肚子不没有动静,就带她去医院检查。大夫检查之后抿着嘴儿乐。问:“这姑娘结婚了吗?她还是个处女呀!”
那时候,矿工娶了媳妇,就是为了伺奉自己,他们吃阳间饭,干阴间活,活儿繁重,生命不保,心情不好就回家拿妻子出气。
遇到脾气差的,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就是遇到脾气好的,男人上井后,妻子也得为他脱靴子、洗脚、按摩,尽量满足丈夫的一切要求。
凡是嫁给矿工的新媳妇儿,没有几个不被折腾哭过的。可是,美月没有这感受,结婚后,周横始终像一个大哥哥,只知道疼她、爱她,哪儿舍得碰她一个手指头?
唉唉!周家呀周家,婆母娘待她恩重如山,丈夫视她如掌上明珠。稍有良心的人,也不能丧了天良,生出花花肠子去找别的男人呀!
报恩、还债,除了这些深深埋在她心底的原因使她坚定不移地忠于周家,还有一个冥冥的感觉,那就是自己谜一般的身世。
父亲去了台湾,生死不明。也许他老人家发迹了,也许落魄了。但是,凭她对母亲的直感。她那种身陷贫苦却昂首不屈的高贵气质,她为人处世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她认定母亲定是大户人家里受过教育的女子。
自己虽然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小时候,她接触过很多父亲的朋友,他们知书达礼,处事稳重,绝非等闲之辈。也许,世事如果不是这样变迁,自己可能就是哪个名门的大家闺秀……
所以,无论她小时候上学,长大了做姑娘,做媳妇,她都学着母亲的样子做人做事,即使当了陪舞女郞,她依然瞧不起那些个油头粉面的官员和有钱人。
电视剧里常常有公主王孙落难的经历,自己从小受苦,也许是上帝帝给她的磨难,她相信,自己总有苦尽甜来的那一天。
刚才,女儿在空中电波里的呼唤,让她平静的生活里掀起了一股波澜:女儿长大了,到电视台工作了。这个一年前还扎着羊角辩的小丫头儿,怎么一下子成大人了?
电视台,那么好的地方,她是怎么去的?她一定出脱得很漂亮了吧?女大十八变,女儿一定比自己还漂亮。追她的小伙子一定很多吧!
她小时候与邻家的大亮要好,现在两个人处得怎么样了?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对不起孩子。姑娘大了,需要妈妈指点生活了。而自己,却赌气在这儿!
正想着,屋门咣当一声响,打麻将的人们散场了。麻友们骂着脏话离开。小老板看见她,关切地走过来,问:“美月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呀。”
“那……你怎么哭了?”
“哭?”月光照射进来,她低下头瞅瞅,自己的衣襟前湿了一片,不知何时,她的泪水伴着辛酸的往事悄悄流淌出来了。
“老弟,明天我请假。”
“请假?”
“嗯。我要回北辽看一看……”
卧地沟,晴朗的天空下,机械轰鸣,哨声四起。
工地的人们挥汗如雨,不停地忙碌着手里的活儿。
楼层升高了一层。
周横站在楼上,大声招呼开升降机的司机:“快送砖!”
这时,一辆面包车开进了工地。
车前贴了一张红纸:质量联合检查团。
车子停下,几名检查人员走了下来。其中,一个人穿了花夹克衫。
“欢迎欢迎……”杜经理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
“喂,怎么你在这儿?”花夹克衫人板起了脸,“你们的项目经理呢?”
“呵呵,他去省城办点儿事儿。我在这儿盯一盯。”杜经理撒了个谎。
“开始起层了。”一名检查人员看了看楼上干活的人们,对花夹克衫人说:“我们看看一层吧。一层是基础,马虎不得。”
“嗯……”花夹克衫人点点头,随手往杜经理的手里塞了点儿东西,然后跟着其他人走向了砌好的墙体前。
杜经理伸开手一看,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注意,有人反映,你们进了旧砖料。
杜经理看了,脸上一惊。
接着,他热情地跟上了检查团。
一位质量检查员仔细地看了看砌过的一面内墙,拿出仪器开始检测。
还有人顺便拿起地上的砖头,敲击着检查砖头质量。
“老周,你这活儿是怎么干的?”这时,杜经理仿佛是做戏,猛然对楼上的周横大吼起来:“这面墙怎么砌歪了?”
“怎么回事儿?”楼上的周横一下子懵了。
“你们干的这破活儿,对得起这么好的砖吗?”杜经理大喊着走到一面墙前,气呼呼地伸出脚去,将这面刚刚砌好的墙“哗啦啦”踢倒了一片。
“老周,你们马上下来,这儿……重砌!”
检查人员看到这儿,为之感动了,纷纷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看到杜经理的反常举动,周横连连答应着,脸上却充满了疑惑。
歌厅里,两个陪唱小姐,正摇摇摆摆地陪着芏子仕唱一首情歌:不能没有你……
杜经理坐在座位上抽着烟,脸上一副愁容。
“走吧走吧……”一曲歌罢,杜经理像是受够了煎熬,急忙拿出几张票子,把陪唱的小姐支走了。
他给身边的芏子仕倒了一杯啤酒,接下来诉苦说:“今天的事儿,太危险了!主任,咱们……适可而止吧!”
芏子仕听了他的话,蛮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呀?”
杜经理为难地说:“现在查的这么紧,要是漏了馅……”
“漏什么馅?不偷工减料,怎么挣钱?”芏子仕有了些醉意,“建筑业都这么干嘛。”
“唉!质检那些人,心黑呀!万一被他们发现,取消了我们的建筑资质……”
“不会不会……”
“芏主任,你听我说呀。”杜经理着急了,“这公司里,可有你不少股份呢。要是出了事儿,你的损失最大呀!”
“哈…… 放心。”芏子仕借着酒意,在杜经理身上拍拍打打起来,“你是怕方天民、怕梁润东吧?我告诉你,那个姓梁的,是个飞鸽牌儿的干部。飞鸽牌儿,你懂吗?哼哼……镀上几年金,他就提升走人了。只要方天民提拔不起来,以后的天下,还是我们坐地户儿的。敢惹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