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太子,北漠未来的帝王。至少,别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四岁的时候,他跑到母后身边,委屈地问:“母后,为什么浅儿不能到外面去玩?为什么浅儿只能天天和这个老夫子待在一起?”
细雨点在那片梧桐叶上,留下清脆的敲击声,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响亮地落在他脸上,很是烫人。“给我记住,以后,不要再问这么蠢的问题。”那声音冷冷地说,“你是太子,是北漠未来的王。”
他记住了,所以,再也没有问过。
其实,母后的话,每一句他都会记住,因为他觉得这样,母后可能就会开心。
母后说:浅儿,你是太子,所以你注定要和别人不同。
浅儿,先生教给你的,你要都记在心里,记不下来便不许吃饭。
浅儿,不要随便出宫玩耍,你没有那么多时间能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浅儿,离你的那些弟弟妹妹们远点,人心险恶,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害你。
这些,他都记住了,一字不落。只是,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母后的那一句:浅儿,你做的很棒,真是母后的好儿子。
细雨蒙蒙,打湿的那片光阴中,仅有,褪色的梧桐叶,满院纷飞。
他就在宫中,隔着那扇窗,凝视着外面的世界――一个与他永远无关的世界。
有些渴望,如果不去窥探,便就可以继续假装不知。但,倘若留下了一道缝隙,就再也无法扼制它的生长。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心中的那条缝,裂开了,就像是那满院的梧桐,尽落于地。
他瞥见漠非欢欢喜喜地说要去找皇兄,撞见他的时候却恭敬地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是的,漠非口中的皇兄,不是他。而他,只是太子殿下,尊贵的太子殿下。这皇宫里,没有漠浅,只有――太子殿下。
那几天,雨水缠绵不休,他是无意中听到了那些话,在母后的房间之外。
“那个接生婆不是应该早死了吗?”
“娘娘息怒,当时也是怕再惹出什么事端,就只是给了她些钱,而没有杀她。”
“太愚蠢了,那个婆娘可是清楚的知道舒妃不是难产而死。如果她出去乱说,那我们的事情不是都暴露了。”
“奴婢会尽快安排人解决掉她,不过二皇子和三皇子……”
“都除掉的话太冒险了,如果哪一天,他们真的成为了太子的障碍。我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他们,就像当年对付舒妃一样。”
冰凉的雨水中,他无声而行。忽然有一瞬间,他忘了自己是谁。漠浅吗?太子吗?还是……
那夜大雨倾盆,皇后宫里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因为太子殿下淋雨后的突发高烧。奔走的人影,嘈杂的声音,没有人知道,在那半梦半醒之间,他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后来,别人仍叫他“太子殿下”,只不过那看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种嘲笑和鄙夷。因为,他疯了,或者用太医的话说,他迷失了心智。
从前未曾见过母后的笑,以后,也不必了。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达到她的期望。注定会是,无尽的失落。
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子,很累。但活成自己,其实更累。只不过,不会有人问他一句:你累吗?
这些年,那雨,自始至终都没有停过。
他旁观着宫里的许多事情,知道每一次母后的出手,注视着她换着不同的面具。而自己装傻着,置身事外。
他没想过再牵扯其中,除了那一次。不过是再假装犯了一次疯病,他很是得心应手的在宫里大喊大叫,吵嚷着:要陪自己玩的奴婢,却还漠疏一起罚跪。他叫的很大声,他想,漠非应该听见了。甚至,也可能会传到皇上的耳中。然后大概,就可以帮到他们吧。
可能会被呵斥几句,不过没关系,他是一个疯子,即使做出的事情,再不符合常理,也可以被原谅。这正是他用来逃避自己的方式。
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天要出手相助。可能是因为那个少女,也可能是因为漠疏,或者更可能仅仅是因为他想这样做而已。
但是,有些瞬间,明明很短暂,却注定会定格在记忆中。比如那个少女轻巧的将果酥塞到他的嘴中,比如她哄他回去时,脸上温暖的笑容。
很多事,注定找不出什么因果。遇见,便是最初的因。忘却,便是最终的果。
如果他心甘情愿的去接受,那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然而在硬闯灵清宫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漠疏的敏锐,他是知道的。所以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已经装不下去了。甚至他觉得,就是因为想要结束这一切,他才会如此冲动的暴露自己。
那场雨,还在下,洗刷着梧桐叶上最后的尘土。
一切都进行得很简单,因为他只是一个迷失心智的疯子。没有人在意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包括他那位一向心细如发的母后。自然而然的,生宴上的那一局,在他的帮助下,漠疏成功反转。
萧后移居冷月苑的前一夜,他偷偷来了灵清宫。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那么明天,他终于再也不是太子。
只是,他似乎也成不了漠浅了,因为,他早就不记得漠浅是谁了。
那晚忽又是细雨如丝,朦胧了一片黑夜。生平第一次,他和别人一起饮酒。而那个人,是他最羡慕的人,拥有着他所想要的一切。
几杯酒下肚,他似乎听到漠疏在问他,装傻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记得他好像说了一句:陪我再喝几杯吧,做梦都想醉一回。
外面,雨声渐小,只剩下房檐下的滴水声。
恍惚之中,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他躲在梧桐树后面,偷看漠疏领着漠非,漠怜玩耍的场景。
所有的流年都被雨水打湿,只有那时的渴望依然清晰。他没有告诉漠疏的是,自己并不是做梦都想醉一回,而是只有喝醉了才能做梦,才可以在梦中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到了明日,又不过是细雨湿了流年,梦断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