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年醒时,还在那摘星楼顶。天刚破晓,吴北淮和凌川二人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桌上留着一个小一号的灵盘和一枚不知何等材料制成的晶莹棋子,其上刻一“吴”字。朝年一笑,挥手从地上引来一根被凌川捏的散架的椅子木头,剑气游动,一丝一毫入微,刻成两柄小木剑,放于桌上后,也起身离开了。
男人的友谊就是如此,起时如酒,兴起之时便可饮,浅时如酒,入喉下肚间甘醇浓辣,叫人欲罢不能,浓时亦如酒,似可穿肠破肚,将俗世的污垢统统冲刷干净,若有落时,仍然如酒,说回味无穷可,说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亦可。
无酒不称江湖客,饮时方知是男儿。
朝年这次却是没有踏剑。十三年住在山中,让朝年的性子不喜都市的喧嚣与浮躁,一路步行入了山中,本想寻一无人的僻静之处,将自己出山以来的所见所得所悟好好省悟一番。以前师傅总跟朝年说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朝年总是不以为然。但这大半年的出山旅程,让朝年感悟到了许多山中感悟不到的东西。
剑道仙道终究是离不了人之一道,朝年以前总认为剑者求一个“无”,让自己的剑道一直原地踏步,不能以“无”生“无”,只是死板的扣住“无”字,落了下乘。现在方知以前的自己真是幼稚,用剑时表面上看去行云流水,可却无半点红尘人应有的灵气,一剑一剑看似丝丝入扣,步步杀人,可却少了几分圆润,多是如山中枯石般的滞涩,多是毫无灵气的“无”。这次短暂的红尘游,虽不能让朝年立刻脱胎换骨,可却给了朝年诸多启发。
入山不知几许,朝年行在山间颇有忘我之意,危川的山不是南烛那般清丽,甚至与江南的婉约都有些格格不入,山中尽是苍木,劲草,爽水。
未至水穷处,却已是太阳西斜时。
不知入山几许,朝年眼前已是层叠而上,壮丽非凡的“山梯”,千锤万炼之石,风霜更迭之土拔地而起,仅第一级便有近十米落差。朝年再仰头,梯上仍是蓬勃新绿与浸入可滴的苍翠交相辉映,是春的尾巴,夏的锦首。落差每一级都在增大,“山梯”似无穷无尽,让人怀疑可直通青云不成?
也不知第几级上隐约有银河三千飞泻而下,一级一级,可惜中途易辙,拐入了山中让人难窥全貌。
若是这瀑布是直贯而下,那是怎样的旷世状景?朝年心下震撼,心也似乎要随着那飞流而下,随着那卷天、扑地的气势澎湃起来。
往左循去,“山梯”竟被竖直劈断,竟是一断崖,崖间一棵棵大树似可参天,从崖底而起忘不知高处而去。树枝粗看似杂乱无章,细看方知每一根树枝必定对应一级山梯,只是或斜或直,或上或下,姿态不一。枝上竟无叶生长,光秃秃的纵横于崖间,带着一种古朴的硬朗与肃穆的散漫。
两种矛盾的东西似乎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肃穆时让人似正立在万柱所擎起的凌霄宝殿,无上天宫之前,但巍峨中藏着几分怜悯,给人以莫名的安抚。
景色荡漾情致,豪境自然生豪情。一般人在此的大景前会时霎时感觉自身渺小无比,可朝年心中却是无端生出豪气:天高万仞,古时山高人为峰,那今日便是天高人为峰,我云朝年此生踏天又有何不可?
脚下轻点,林中似有惊雷乍起,朝年或三或两,一连跃上十九级山梯,立于树梢,俯瞰梯下,尽如烟尘。
高处不必惹风,自有风来惹我怜。山间晚风绕发,朝年长发斜逸,于日暮中,于空山里,于天梯上,于万木前,于独枝巅,何需烨然?自若神人,所谓遗世独立,不过如此。
一步迈出,脚下太极图影乍现,一步一太极,一摇一剑影。身如游鱼,长发入风间四溢。朝年的步伐愈发诡异,身形渐近于风中孤叶,初时摇曳间风中似有淡淡涟漪扩散,可入了擎天万木之中时已经身与风合。
太极图影如镜般被朝年一脚踏碎,朝年身形更加虚无缥缈,双目已瞑,身随道动,心与道合,恍惚兮随风化影,迢迢兮入风追星,飘舞于万千古枝间,轻灵如叶,灵动似风,与那一根根七纵八横的树枝恰到好处的擦肩而过,说不出的神仙气象。
朝年渐渐慢了下来,不时可见长发飞舞于枝头,俶尔如水墨般化烟而去,每一次现身都可见背后之剑出鞘一寸,水墨黑烟摇曳于万千枯木大林间,朝年一路往前,可那林立的大木林似乎宽广无比,漫无边际。
悟道境中,不知时间流逝如水。天上已经繁星密布,星光下垂间,隐隐间均是绕过了山梯与枯木林。此处竟是星光不曾照耀之地!
朝年依然穿梭于枯木间,心中了无它物,背后剑已出鞘近半,三尺青锋上黑白二气流转不息,剑柄上异兽愈发活灵活现,整个剑鞘似有吞天巨兽虚影缠绕。朝年身边已经无风,风也被那半出鞘之剑所蕴藏的剑气割的支离破碎。
漫天星河闪耀,映的万枯木林外的世界一片银白。
一步迈出枯木林,朝年却出现在了另一片天地中,可不自知,道境仍存,此时被万木林阻隔在外的星光终于能毫无保留的倾泻在朝年的身上,剑上,心上!
心神被漫天星光牵引,星光似流光,畅游天地间。
背后之剑霎时完全出鞘,无剑芒滔天,亦无璀璨银芒,剑随心走,心随神动,朝年眼神空洞,引剑之势诡异非凡,一剑间似有道韵涌动,引得漫天星光倒溯,天地间似已是一片鸿蒙虚无,星光不至,万物不存。
黑暗中,身随刃行,步伐虚无缥缈,初时如在万木林中一般,有太极图影浮现,七步迈出,步步玄奥非凡,步步登天,道韵天成,第七步落下时,太极图影归于虚无,无浩荡铿锵剑鸣,有漫天银芒划破黑暗!
至纯至极的无,至纯至极的剑。一剑递出,黑白二气融于剑身,天地气机顿时凝滞,又在瞬间无声炸开,银芒初时粗大如合抱之木,滔天而起,刹那间漫天银芒消散,凝成银丝般细,天地间只余这一丝银线,剑身上倒映出朝年冷冽的眼神,眼中是纯净的虚无。似是穿透了空间,从剑起,眨眼便落至莽莽大山深处,不知穿透几多万年参天巨木,投地不知几许深。
剑二,溯流光。
剑光如潮水般涌,又似潮水般落。
朝年脱出道境后,身体内灵气荡然无存,眼看便要来个自由落体,赶忙引动剑鞘中的灵气,缓慢落下。
幸好朝年习惯于存一丝灵气与剑鞘内,以备不时之需,若成那刚刚悟道便转瞬摔死的修士,恐怕是要遗笑万年了。
朝年因刚才灵气消耗过剧,脸色有些苍白,可神采仍是奕奕,眉宇飞扬,自知那一剑是妙手偶得,迫不及待的坐下静修以期能回忆起那时所感所觉,能再窥那一剑的蛛丝马迹。
东方吐白,朝年于树下坐了一晚,心中对那一剑有了五六分的感悟,余下的唯有留待以后行走世间时,能再悟一二了。
义朝年仔细回想了自己出山以来的经历,初时不觉有它的事,随着这一路走来,似乎变得疑云重重。
为首便是那屡次被提及的大世,照凌川说来,似乎大世便是天地重归修真时代,万族再次重登九州,可那座古塔中发生和记载的一切,似乎显示着并不只如此。
现在想那所谓万万鬼邪魔噬云天,为何会留下所谓云章?那是定时自顾不暇,何能留言警醒后世?可若是后来人故意为之,为何会留下如此一想便知的纰漏?又何苦徒惹红尘业?
自己和芷竹出塔后虚弱不堪,脸色惨白的可怕,可那实力明显不如自己的五人却能安然无恙?无字碑前深不可测老者的话语似乎证明古塔与大世密不可分?吴淮北母亲之死缘塔而起,为何?究竟是何种缘分?
再便是凌川口中的日期,分明从古至今是整整万古岁月,可凌川身为灵族,却言辞凿凿的称是九千年!
云章,古塔,大世…
“沙沙沙…”
朝年的静思被一阵划破林间寂静的簌簌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