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张宾

与出武都郡时骑的老马不同，张宾今日特地选了五匹良马。在武都郡洗马一年余，不知不觉间，张宾对马的优劣良驽有了很深的认识，在这之前，自己是只知道读书的。

别说马了，就是平常家禽也很少碰过。

流落天涯一年多，张宾已从一个白脸书生变成了手中长满老茧的马夫。而现在更是摇身一变，变成了牛头山山贼。

当日骑马出武都郡的时候，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城，但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回城。氐人既走，自己本该大摇大摆地进城，重新入郭府，重新洗马，重新过着马夫的日子。

但是自己终归是不能洗一辈子马的。自己可是要做诸葛武侯，要辅佐帝王成就霸业的。天意弄人，让自己碰到了汲桑，碰到了张弘，张弘只是个草寇而已，才能如何且另说，但是牛头山是实打实的有四千多人。

有人才能攻城略地，有人才能建立基业，有人才能成就霸业。正如汲桑所说，现在益州已乱，正是张弘出兵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张宾饱读诗书，儒家教条根深蒂固，从骨子里看不起张弘这样的盗贼。但是另一方面，张宾崇拜的人是诸葛亮，诸葛亮能帮助弱小的刘玄德开基建国，自己又何尝不能辅佐一个草莽英雄，建不世功业。

对于张弘为人如何、才干如何张宾知之甚少，若此人不能成事，自己再另寻明主便是。

至少现在张弘对自己是言听计从的。从决意帮助张弘谋划开始，张弘便态度恭谦，礼贤下士，对自己待若上宾，颇为敬重。

在自己建议下，张弘手书一封书信给氐人首领相博，与其相约共攻武都郡。

相博的一千氐人突袭武都郡郡城，张弘率牛头山四千好汉攻河池县，然后两军协同作战，共同拿下武都郡全郡。

相博本就觊觎武都郡城富庶殷实，且张弘在书信中陈言利弊，郭宁正与皇甫晏相峙于恒陵县，无暇分兵回救，相博这时候偷袭武都郡定可一鼓作气，拿下郡城。

偷袭武都郡所患者小，所得者大。相博本就贪财好利，自然乐得相从。

按照约定，明日就是相博偷袭郡城的日子。张宾与汲桑领着三人快马加鞭赶往武都郡，混入城中，欲从郭府中接出赵藩三人。

只要能接出三人，有赵藩兄弟在身边，张宾就有信心带着这帮贼寇有所作为。

武都郡全无戒备，张宾、汲桑五人扮作商人很快就进了城，顺利到达郭府。让汲桑三人在府外等候，张宾一人回府。

郭府下人足有百来人，张宾几乎每个都识得。张宾被相博逼得出城逃亡的事，郭府上下是都只晓的，下人们对张宾都很同情。一跨进郭府便有几个小厮围拢上来，拉扯着张宾衣袖问这问那。

张宾推辞不过，只好笑呵呵地回道：“安好……安好……别来无恙……”

一路说，一路往马厩赶去。

“张小弟莫要去马厩了，你那三个兄弟可不在府上。”嘈杂的人群中突然想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张宾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者姓安，具体名字不详，大伙都叫他安叔。安叔约摸六十来岁，在郭家干了一辈子，郭宁尚未出生的时候，安叔便在郭府了。因此郭府上下对安叔都很敬重，连一向嚣张跋扈的郭元见了安叔都得收敛一些。

张宾忙撇下众人，向安叔抱了抱拳：“安叔安好……我那三位兄弟可是出城了。”

“赵藩他们三个可是厉害了。”

“赵大哥升官啦，这会儿在吃香的、喝辣的呢。”

“张老弟以后也前途无量，日后要多多关照。”

“就是就是……等老爷一回来，你也要步步高升了。”

……

众人七嘴八舌，张宾只好赔笑。

安叔坐在门槛上，懒洋洋地道：“赵藩三兄弟被老爷提拔为护卫，已经随老爷出征了。”

张宾大吃一惊：“什么！”

安叔笑道：“你也没料到吧。咱们老爷向来礼贤下士，用人不看出身，你们四人可遇到伯乐了。现在相博的事情已了，你也回来了，你们可要好好干，不可辜负老爷一番美意。”

安叔的话，张宾半句也没听进去。赵藩既在前线，既在与王弥各自为战，双方一旦交火可怎么办，沙场上可是刀剑无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且武都郡一旦被攻破，郭宁一旦回师，自己就难免与之一战，届时的赵藩又该如何区处？

张宾暗叹一声。依照自己计议，现在只需把赵藩三兄弟接出城去便可，没想到今日却扑了个空。郭宁什么时候重用三人不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三人带到前线上去，真是造化弄人。

纵然自己深谋远虑，智计百出，也没料到会这样。

“外头何事喧哗？”正当张宾陷入沉思的时候，一声娇喝骤然响起。

闻音知人，来人正是大小姐郭元。

众人连忙恭然站在一旁，垂首而立，皆噤声不敢言。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回来了。一个马夫回府也值得你们这般高兴？府上都不用干活了？”郭元双手叉腰，面带讥讽地骂道。

众人连忙散去。郭宁不在，夫人又不管事，现在府上大事小事都由郭元打理。郭元对下人动辄打骂，自是无人敢惹。

张宾连忙向郭元行了一礼：“小姐安好。”

“我好得很。你倒是逍遥自在，在外头快活够了才回来，府上的马可是好几日没人洗了，还不快去干活。”郭元横眉冷竖，颐指气使，对张宾没有半分客气。

自从那日校场中赵藩对王衍出言不逊后，郭元便恨透了赵藩三人，若不是有郭宁维护赵氏兄弟，郭元早就惩戒三人了。这会儿恨屋及乌，自然不会给张宾好脸色看。

张宾尚自思忖着此间形势，没有听见郭元说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元大怒：“好你个马夫，别以为有父亲维护，本小姐就不敢抽你。”

郭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马鞭。

听见“抽”字，张宾霍然惊醒，连忙往后跳了两步，叫道：“小姐息怒……息怒…..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话罢，转身往马厩跑去。

看着张宾抱头鼠窜，郭元满意地拍了拍手，很是得意。

张宾跑过马厩，并不停下，而是转了个弯，绕到左侧厢房背后，从后头往郭府大门跑去。经过这么一绕，正好避开了郭元，张宾趁着她不在，正好出府。

郭府依然平静如初，与自己来时一样，与一年前一样，但是张宾知道这里很快就要遭殃了。氐人向来残暴，一旦攻进城来，岂有不烧杀劫掠的道理，届时别说是郭府了，就是城中宅邸稍微豪华点的都会被洗劫一空。

自己在郭府一年，郭宁一向待自己甚厚，郭元虽跋扈，会鞭笞下人，但是从未真正鞭笞过自己。还有一向深居简出的郭夫人，总是坐在门槛上与下人们闲聊的安叔，浣衣的张婶，素来无赖的李铁头，妩媚风韵的徐寡妇以及她三岁的小儿等等诸人。

这些人与自己或多或少都有过交集，徐寡妇还夸过自己博学多才，夸过赵藩气度不凡呢。

然而，这些人还能活过明日么？

郭宁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却引狼入室，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鼓吻奋爪，以向先生。

自己与禽兽无异。张宾暗叹一声，咬了咬牙、狠了狠心，转身离去。

自己是要辅佐帝业的，以后杀的人会更多，不在乎这一城一池，一家一舍。

汲桑在府外等待良久，见张宾孤身一人出来，忙上前道：“如何？三位公子不在？”

张宾长叹一声：“出城再说。”

翌日，依照张宾计策，相博攻郡城，张弘攻河池县。河池县无重兵防守，张弘率四千将士蜂拥而上，不到一个时辰便攻破城门，杀将进去，夺得城池。晋军多被抽调至前线，如何挡得住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贼寇。

张弘不费吹灰之力即攻陷河池县。

黄昏时分，张宾站在河池县城垛后头，遥看郡城。武都郡郡城位于河池县之南，整座城池在飞红晚霞的笼罩下显得很是凄惨，红云压城，金甲逼迫。整个郡城犹如这即将落下西山的日头一般，命不久矣。

除了红霞高照，远处的城池隐隐传来炮火声、喊杀声、金戈争鸣声以及战马嘶鸣声。

张宾知道，郡城的攻城战役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