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赵勒
孩提哭闹着，嚎叫着，刺耳的哭声仿佛可以穿越山谷、激荡深湖、震慑九霄，然而山谷无人、深湖绝迹、九霄空荡，哭声即使摄人心魄，威震猛兽，但是天地无人，八方稀声，孩提无人问津，只能倒地痛哭而已。
如同被遗弃的孤儿，孩童周遭只有荒山野岭，没有半点人迹。昏黄的月色下，即使八尺大汉孤身走在山间，也觉可怖，更别说是一龄小儿了。孩童竭斯底里地痛哭着，但无论他的哭声如何响彻山谷，如何声震九霄，回应他的永远是自己的回音，哭声之后仍是哭声。
抹了抹脸上泥土，手上瞬间湿红一片，也不知是泪水湿了泥土还是鲜血搅浑了泪水，只觉指间粘稠，血腥味越来越重，像是剥皮的汲桑身上的味道，更像是被剥皮的獐子的味道。
抹开血水，露出一张稚嫩而瘦削的脸来。由于长期风吹日晒，小脸蛋稍显黝黑，与贵家公子之水嫩白胖自不可比，就是与贫民百姓家的娃娃比，也稍显不如。在荒郊野岭生活一年，孩童已非昔日逃出成都城时可比。
孩童正是赵勒。
额上剧痛传来，赵勒知道自己受伤了。但浑身都痛，不知伤在何处。
似乎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鲜血，赵勒搓了搓手指，搓掉一撮泥块，手指复干。血水干了，手也脏了，赵勒把手指伸进嘴里嘬了嘬，停了哭声，山谷霎时间清静下来。
飞虫鸟兽顿时松了口气，鸣叫声小心翼翼地传出山谷，仿佛在回应赵勒的啼哭，又仿佛是在对他的哭声宣战。但是无论谷中百兽虫鸟如何低鸣高叫，杂叫声永远稍逊一筹，不如哭声高亢响亮，震慑心魄。
声震九霄之上，可灭绝万物。
赵勒只管啼哭，哪知自己叫声如刀似剑，已搅乱群山。
赵勒脚边是水坑，坑中尚留有积水。积水已浑浊，水边花草摇曳，水面上蚊虫乱舞，在水中留下层层涟漪。泡在积水中的脚丫子隐隐泛白，像是初生婴孩一样，略显苍白。
在脚丫子旁边，是惹人厌恶、赶也赶不走的蚊蝇，蚊蝇仿佛将脚丫子当做了晚餐，死死要在脚上不肯离去。脚丫子下面是被死死压着的杂草花丛，花草已被压垮，尽数泡在水中，像是一具具被生生压死的尸体。
然而，花草边上果真躺着一具尸体。尸体左脸泡在水中，伤口渗出的鲜血一碰到积水便化作一缕缕红色花骨朵儿，缓缓散开。
从尸体浮肿的脸庞认出，此人正是吴该。
正午被氐人劫掠后，吴该抱着赵勒奔往贼目张弘处，飞马求援。张弘乃桑榆涧第一盗冦，被武都太守郭宁称作是“盗跖第二”。张弘老巢在牛头山，坐拥山头十三座，麾下好汉两千，皆是山中剧盗，好恶弃善，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武都太守虽有缉盗之责，但历任太守都没有缴贼之力。新任武都太守郭宁倒是有心为民除害，但武都兵微将寡，一时也奈何张弘不得。
若要与氐人相博为敌，只有投奔张弘一途。身为盗匪，张弘天不怕地不怕，连晋军都奈何不得，自然不将相博放在眼里。
求援进行的十分顺利。张弘早闻孔苌大名，早有招募之意，今日有事相求，自然乐得卖他人情。
张弘让吴该领着五名大汉先去接应孔苌，自己亲率大军以为后应，准备与氐人大战一场。
孰料甫至接应地，除了迎来孔苌、汲桑等人，竟然还引来了晋军！
在晋军大刀长剑下，孔苌、吴该、汲桑诸人毫无胜算，片刻便被大军冲垮。诸人自保尚且不足，哪有余力去护卫赵勒周全。
汲桑虽勇，但面对晋军铁骑也只堪堪自保。口中徒呼“赵勒”，吴该早已不见身影，更不见赵勒。
自己勇武不足，且怀抱赵勒，吴该哪敢与晋军正面交锋。杀毙一名晋军后，转辔即跑，就在自己转身逃走之际，一支利箭飞来，划过赵勒前额，穿过吴该左肋，带着鲜血狠狠地刺进树干。
箭羽犹自晃动，树枝簌簌作响。
怀中赵勒顿时大哭不止，吴该惨叫一声，不敢再逗留片刻，头也不回，只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抽着马鞭，伏在马背落荒而逃。生恨马无双翼，不能飞驰。
在山中兜转一夜，逃出晋军追杀，但吴该气绝而亡，滚落马背，就此毙命。
只留赵勒孤守一旁。
远去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铁骑追击，月升月降，日出日落，送走昏黄的月色，迎来灼人的日头，赵勒在吴该尸体旁空手一日一夜，除了哭便是睡。没有进食，没有止住伤口，但赵勒哭声依然响彻云霄。
不知从何时起，赵勒缓缓向前爬着，遇石则避，遇水则趟，也不知吃了多少杂虫，饮了多少浑水，赵勒只觉腹中越来越饥，喉头越来越干，前额伤口越来越疼。爬了几个时辰，赵勒再也没有力气往前爬，甚至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分不清天上是月亮还是太阳，分不清前头是断崖还是巨石，赵勒双腿越来越痛，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赵勒所幸一屁股坐在杂草堆中，咬着脏兮兮的双手，缓缓闭上双眼，缓缓倒下身子。
渐渐放慢吸吮速度，放慢呼吸，赵勒失去知觉，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赵藩、赵染、赵概，甚至没有父母，只有汲桑高大如山的背影伫立身前，只有汲桑宽广如海的胸膛护着自己。在这里，汲桑既是父，又是兄。
这或许是赵勒留在世上的最后记忆。但赵勒不过一龄，“赵勒”二字尚且念得含糊不清，遑论“汲桑”二字。就算在阴曹地府见到了先祖，赵勒也说不清汲桑是何许人也。
在赵勒眼中，汲桑魁梧壮实，不甚言语，但性情温顺，从未训责过自己。
留在赵勒最后脑中的是汲桑的身影。
“吼……吼……吼……”
就在赵勒昏昏欲睡之时，突然响起震天怒吼。
赵勒打了个哆嗦，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浑体金黄，怒目圆睁，汗毛倒竖，在杂草丛中一步一步行来，步态缓慢悠闲，但每走一步都带给山木深林无比震撼，仿佛一吼一怒之间就可以撼山碎石，摧林拔木。
在庞然大物面前，强如汲桑也只是个凡人。
站在赵勒面前的竟是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