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宣吃了一惊:“七哥,你……”
刘璩摆了摆手,向下人使了个眼色,令其将小厮带了下去。
待小厮走后,刘璩这才道:“二位有所不知。现在就是个契机,我与王公子一般沉湎酒色,或许能事半功倍呢。”
刘灵皱了皱眉:“这是何意?”
刘璩道:“我等在洛阳城本本分分,不敢生事。但伯根一走,我等难免落人口实,圣上难免虑我雄心不死,尚有贰心。我若沉湎酒色,不理世事,倒可消除圣上疑虑。”
刘宣、刘灵默然。
刘璩叹道:“树欲静,但风能不能止或许就要看王家人肯不肯帮忙了。”
思忖片刻,刘宣乃道:“如此也有几分道理。”
刘灵道:“依七哥之意,我二人也与你前去?”
刘璩摇了摇头:“除了父亲,我便是刘氏宗族之领袖,我一人前去足矣,你二人好生随着父亲赴阙待罪便是。”
话罢,刘璩转身进内室更衣。
翠红院坐落在翠云路上。翠云路上多勾栏瓦市,娼妓、酒馆、赌坊应有尽有,从喧嚣鼎沸的吵闹声中就能看出此间热闹。一路熙熙攘攘,繁花似锦,一片繁华昌盛景象。与士族子弟斗鸡走马时,刘璩也来过此处,不过都是浅尝辄止,未像王济这般日夜狎戏,甚至以此为家。
翠红院本来只是个普通酒馆,但是自司马炎即位后,翠红院便成了太尉何曾名下产业。谈笑皆士子,出入皆王公,往来皆名士,何氏、王氏、石氏、荀氏、裴氏、贾氏乃至司马氏子弟皆流连于此,翠红院在洛阳城家喻户晓。
名士子弟中不乏俊彦贤才,如兼济文武的王济,如才华横溢的潘岳,如才思敏捷的张载兄弟,如弘雅远识的裴頠,如自己。
甫进翠红院,扑鼻而来的是令人心神荡漾的麝香,丝丝入耳的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琴音。刘璩不由得停下脚步,享受这一刻的温软轻柔,享受眼前的美人歌舞,享受此时的心醉神迷。
对刘璩来说,温柔富贵乡是一种奢靡,但以后自己就要日夜奢靡了。
见到王济的时候,王济满面通红,眼神飘虚。身前美人歌舞,左边刘沅捧酒相侍,右边一众狐朋狗友狎戏酌饮,胡姬美人环侍左右,好一番热闹景象。
刘璩不由得皱了皱眉,强自按捺心中厌恶,右手持杯,左手举觞,缓缓走向王济……
沉湎酒色,醉情美酒,日夜笙歌,酩酊大醉,本来是昏庸君主所为。酒色最是消人志,但刘璩却甘愿消志。
既有美酒下肚,又有美人为伴,当是人间美事。
自刘璩至翠红院已有十余日,在这十余日里,刘璩只回来过两次,都是醉后被王济的随从抬回来的。每次将刘璩台上床榻的时候,刘宣都铁青着脸,如丧考妣。刘璩允文允武,雄才伟略,志在天下,本不该如此消沉。
奈何时势所迫。
另一方面,晋帝司马炎未怪罪刘璩缺职旷业,更未下发问罪诏书,刘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早已忘记刘伯根出逃之事,早已忘了刘璩此人。
五更时分,刘宣正在酣睡之时,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将刘宣惊醒。
“公……公子……不好了,不好了,安……安乐公出事了。”
刘宣霍然惊醒,倒履而出,却见房外一小厮火急火燎,六神无主如热锅上蚂蚁。甫见刘宣,忙道:“公子快些。”
刘宣且惊且疑,问清来由后,反而冷静下来:“且稍等。你与刘灵先去安乐公处,我去找七哥来。”
话罢,不及穿衣,牵马奔驰出宅。
晚风吹着衣袂呼呼作响,月色伴着一人一马呼啸奔腾。刘宣这才发觉马上寒风刺骨,凛冽袭人,但如今非常时期,也顾不得其他,只管策马前往翠红院,找来刘璩要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管怎么说,现在祸福难料,还须找来刘璩主持大局。
到翠红院的时候,天已微亮,里头丝竹管乐、歌舞喧嚣不断传来,偶尔传来几声歌赋诗词,或是吆喝劝酒,或是调笑美姬。翠红院内日夜笙歌,竟从未停歇。
刘宣径直上二楼,四下搜寻刘璩。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吾生之多艰,吾生多艰……吾生多艰哪……”甫进翠红院,一声叹息传来,听声音正是王济。
“王公子乃风姿英爽的二品人物,更是名门之后,羡煞旁人,何须矫情做作,无病*呢。”
“竖子焉知鸿鹄之志。当今大事,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三,我虽生在名门,却多舛的很呢。”
“愿闻其详。”
“是啊。王公子才比屈子,貌比宋玉,羡煞我等。你看看,美人们可都在你身边转悠呢,本公子酒已饮干,却连个倒酒美人都没有。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哪……”也不只是哪家公子的抱怨引来满堂嗤笑。
在场诸公子未注意到刘宣,刘宣也不去理会这些人,只管寻人。
“痛哭者,本公子天生多才,勇力绝人,恨不生在百年前,与曹孟德、袁本初、孙文台逐鹿中原,分羹天下。”
“时无英雄,使曹孟德成名。王公子若早生百年,可为汉之高祖,曹孟德、袁本初之辈不过是韩信、彭越之流罢了。”刘宣认得,摇头晃脑地恭维王济之人乃乐陵郡公石苞少子石崇。
“流涕者,一乃刘禅庸懦无能,蜀国亡国太早,我尚未弱冠,竟使钟会、邓艾之辈留名青史,立不世功勋。”
刘宣停下脚步,瞪了王济一眼。
“二乃东吴强弩之末,危如累卵,但朝中大臣如贾充之徒竟反对伐吴,坐观陆抗耀武永安城。若不是羊祜将军英明神武,趁时而进,只怕永安城要落入东吴囊中了。如今我晋军正可以此为借口举兵南下,大举伐吴,建功立业呢。”
“王公子此言差矣。伐吴之事圣上也是犹疑的。圣上践祚不久,民生尚属凋敝,且西面的鲜卑人秃发树机能惊扰边界,势力甚大,我们还须修生养息才是。”
王济莞尔一笑:“太息者,一乃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恨天不假年,长命百岁,以享尽人间酒色是也。”
“王公子此言甚是。”
“甚是……甚是……”
“二乃家父管教甚严,就是眼前美人歌舞亦不可多得。一旦家父外调回京,本公子便再无快活之日了。”
“王公子孝悌忠信,令人钦佩。”
王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公子只言其二,愿闻其三。”一旁的石崇笑意盈盈。
“三嘛,自然是家有悍妻,不守妇道,看管甚严,碍到你及时行乐了。”王济不及作答,却听一声娇喝自楼下传来。未几,楼下行来数名美妇,领头一人行动缓慢,步履轻盈,但迟缓中透出一股雍容华贵。年虽不高,但神情骄矜,高傲不可一世,仿佛睥睨众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美妇双目失明,是在婢女搀扶下上楼的。
来人正是王济之妻、晋帝司马炎之姊常山公主。
在座诸人包括刘宣忙行礼不迭,丝竹管乐霍然而止。王济霍然酒醒,又羞又愤,嗫嚅道:“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来此作甚。”
翠红院乃富家公子们消遣狎戏场所,极少有妇人来此,常山公主竟然屈尊至此,想来是有要事。
常山公主轻哼一声:“夫君数日未归,妾只好亲自来寻。”
看着诸人满脸戏谑的神情,王济涨红了脸:“有何要事?”
“夫君该回去了。今日便是晦日,老爷该回京了。”
王济猛然惊醒。这才想起来父亲王浑公干已结束,今日回京,忙整理衣冠,向常山公主行了一礼:“公主说得是,说得是。瞧我这记性,这就回……这就回……”王浑对其管教甚严,他可不敢乱来。
王济向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忙将王济身旁侍酒的刘沅从后门带出,想来是先行回宅了。
“王公子慢走,我等在翠红院等你。”王济走下楼的时候,石崇还在小声揶揄着,王济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济既走,诸人索然无味,皆各寻屋室休憩,舞乐亦歇,美人下楼,整个翠红院霎时安静下来,只留刘宣一人呆立厅中。
安静的大厅突然传来鼾声,刘宣循声望去,却见大厅正中红色舞裙下似有一人酣睡着。
掀开舞裙,裙下正是刘璩。
刘宣大叫一声,刘璩酣睡如故。只好寻来冷水一把浇在刘璩头顶,刘璩这才猛然惊醒,如获新生。
刘宣急道:“快……快随我来。令尊安乐公已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