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汉人、胡人皆拱手而立,无人敢出言。齐万年躲在雷生身后,不敢抬首,生怕杨裘见多识广,认出自己来,好在此时的自己身裹粗褐短衣,散发遮住半张脸,更遮住了半指疤痕,自己已与在场之氐人无异。
白衣掾吏拾起账册,将武阳三族所缴月供一一指出,道:“此三人不仅月供不足,且出言不逊,语多不满,轻视我晋朝官吏,实是可恨。”
齐万年暗叫一声不好。有此等小人从中挑拨,三族首领百口莫辩,怕要吃暗亏了。
陈仆张嘴欲言,杨裘摆了摆手,扫了一眼庭院角落的三架马车,道:“这就是你们的月供?”
陈仆三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杨裘轻笑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区区月供何足动怒。三位首领既有难处,本官自然体谅,但是月供不可不缴。本官暂且收了三车月供,宽限三个月,下次月供便十取其六,加倍奉还便是。”
杨裘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陈仆大叫一声:“大人……”
杨裘摇头道:“本官已宽限时日,你们莫要多言。本官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话罢,杨裘转身离去,行色匆匆。
陈仆狠了狠心,正要冲上去再理论一番,身后一人突然闪出,挡在他身前:“老陈莫要冲动,这里是都护府,回去再说。”
来人正是雷生。
看着身前摇头皱眉的雷生,看着不远处傲然自得的府中掾吏,看着院中执戈而待、如临大敌的府中护卫,看着扬长而去、头也不回的杨裘,陈仆长叹一声,向雷生投去感激的目光,与同伴扶着黑衣氐人转身离去。
就算自己力敌万人,此时反抗也无济于事,真要惹恼了都护府的人,只会牵连族人而已。
看着齐万年苦笑一声,雷生道:“回去睡觉吧。”
胡人在窃窃私语中渐渐散去,庭院霎时间安静下来,只剩掾吏在收拾残局,只剩护卫如石像般挺直而立。
都护府馆舍建在庭院西侧。说是馆舍,实是十间昏暗狭窄的矮屋罢了,胡人本就贫苦,无闲钱住客栈,只能七八十人一起挤在馆舍中,席地而睡。
院中的灯火一夜未灭,护卫也明显加强了守卫,上缴月供的胡人越来越多,都护府戒备自然越来越严。入夜后,胡人不得外出,不得聚饮私语,甚至连如厕都要护卫搜身。
看管甚严,一如监牢。
按雷生所言,汉人毕竟是汉人,胡人只能是胡人。
次日,陈仆等武阳三族一早便牵马离去。雷生、齐万年四人多留数日,进城购置货物,以备族中所需。
枕边的胡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多是来了即去,不作停留,毕竟像雷生这般手头宽裕的人不多。
五日后,雷生采购结束,运着五车货物缓缓回程。与来时略有不同,回程途中所猎野味都是自己的,无需上缴。故而雷生、齐万年等五十余人各自狩猎,各展所长,所获良多,不过两日,便多了两车猎物。
两日后,雷生、齐万年领着族人在山间小道中缓缓前行。其余人皆在山中狩猎逐肉,雷生身边只有十余人护着马车,从容前行。
临近午时,雷生、齐万年马上谈笑风生,身后十余人有说有笑,凯歌而回。转过山角,拨开繁枝,前头山坳中突然出现百余人!
雷生大惊失色,忙勒马而回,身后十余人霍然抽刃,皆全神戒备。
此处人迹罕至,莫不是碰上山贼了,自己十余人可不是百人对手。
雷生惊诧间,前头缓缓行来三骑,正是武阳三族首领。
雷生长舒口气,向身后族人挥了挥手,皆还刀入鞘,放下心来。
“你们不是早就回去了么?怎会在此?”雷生高声问道。
早在七日前,武阳三族上缴月供后,片刻不歇便驱马回族了,怎会在此出现。
三人翻身下马,陈仆向雷生行了一礼:“哎……此事说来话长,还请雷都尉下马一叙。”
雷生这才看到,左手边有一大石,石边四个小石作为矮凳,石上放着四杯马奶。
三人果然有备而来。
四人入座,齐万年恭敬站在雷生身后。
陈仆突然起身行礼:“陈某还未谢雷都尉那日都护府阻拦。若任由陈某胡来,怕早就身死人手,见不到诸位了。”
雷生忙起身还了一礼,道:“陈首领说得哪里话。我等同为氐人,理应互助,何必客气。”
陈仆欣慰一笑:“有雷都尉这句话便好,日后还须您多多相助。”
雷生重新入座:“这个自然。我葫水氐虽不如武阳氐人多势众,但近来收成尚可。陈首领若有难处,尽管开口便是。”
“雷都尉果然宅心仁厚,陈某先行谢过。但雷都尉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难不成我武阳氐每次上缴的时候都要向你借粮借物么?就算雷都尉慷慨解囊,不嫌弃我等,我等岂不羞愧,无地自容。”
雷生莞尔一笑。武阳氐遭受旱灾,羊、马多病死,而自己的葫水氐乃临水而建,未受天灾荼毒,收成尚可,理应多多帮衬武阳氐才是。
陈仆继续道:“实不相瞒,陈某有大事相求。”
“陈首领但说无妨。”
“三日前,我三人回程时,途中收到族人来报,说是戊校尉杨飞龙亲率百余人至我武阳山搜刮劫掠,劫走十余车财货,武阳山顷刻一空。”
雷生大惊失色,大叫一声:“什么”。
护羌都护杨裘乃汉人,下辖戊校尉、己校尉两大校尉,两大校尉皆是氐人,乃朝廷重用势大族盛的氐人、以氐治氐之意。
戊校尉乃白马氐首领杨飞龙,己校尉乃羌人首领姚柯回,二人协助护羌都护,共治羌氐。如雷生都尉之职虽受封于晋,但不过是朝廷拉拢羁縻罢了,毫无实权。
陈仆叹了口气:“杨飞龙欺我太甚。”
“果真是杨飞龙?”雷生还是不敢相信。杨飞龙乃戊校尉,虽说是汉廷的人,但更是胡人,岂会甘为朝廷鹰犬,自相残杀。
“哎……原本我也不信,但杨飞龙还留下了一封书信。”陈仆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雷生。
纸中只有寥寥数语,雷生放在眼前细细看过,生怕漏过一个字。良久,放下书信叹道:“杨校尉要掠你武阳氐所有财物?”
“包括人,日后我武阳三族便是白马氐之奴。”陈仆怒道。陈仆本就长得黝黑,加上络腮胡更显得脸色铁青。
据信中所言,日后武阳族之粮粟牛羊、珍果野味都须上缴给白马氐。
劫掠族人只是个警告。若敢不从,白马氐大可踏平武阳三族。
镇静心神,雷生缓缓道:“你有何计策?”
陈仆特意在此等候自己,应该早有定谋。
陈仆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雷生这才看清杯中不是马奶,只是清水。
“杨飞龙身为我羌氐领袖,不助我也就罢了,竟然狗仗人势,落井下石,毁我家园。今日掠我三族,岂知日后不会掠你葫水族。雷都尉勇武过人,素孚众望,岂可任凭杨飞龙欺压良善,坐视不理。雷都尉若高呼一声,首倡义旗,我武阳三族必持戈相从,惟命是听,奉都尉为王。”陈仆三人突然起身,向雷生行礼。
陈仆是要自己谋反!
雷生双手微抖,面上不动声色,坐如泰山。葫水氐不过五百余户,士卒不过百余、良马不过三百余,就算加上武阳三族,就算举族出动,也不过数千人马而已,杨飞龙的白马氐可是光战士就有数千。
陈仆名为奉己为王,实是把自己往火坑推。
雷生眉头紧锁,身后的齐万年却激动不已,忍不住向前跨了一小步,自己虽寄人篱下,但无时不刻都想着灭晋复国,若有氐人相助,大业可期。
齐万年正要出言怂恿,却听雷生道:“陈首领果真如此想么?还是受人指使,言语试探我?”
陈仆忙道:“陈某字字属实。”
雷生突然将手中竹杯掷向陈仆,暴起大怒:“好你个陈仆,我好心助你,你却来害我。白马氐何等势大,杨飞龙何等勇猛,我小小的葫水氐岂是对手,杨飞龙莫说是毁你家园,就是害你这阴险小人的性命也无可厚非。我乃大晋雷都尉,岂会私怀贰心,你休要再多言。”
陈仆躲过竹杯,诧异地看着雷生:“雷……雷都尉……你果真……”
雷生转身疾走,怒道:“无须多言,就此别过。”
空留陈仆三人惊诧不已。
齐万年看了一眼还没从雷生的愤怒中回过神的陈仆,且惊且疑,跟上雷生小声道:“你果真…..”
雷生摆了摆手,叹道:“我并非铁石心肠,但我身为葫水氐首领,凡事皆须为族人考虑。谋反乃灭九族大罪,我岂能为之。”
看着雷生坚毅脸庞,齐万年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雷生身上背负的是五百户葫水氐,自己身上背负的是国仇家恨,自己有反心,但雷生或许忠心耿耿,或许畏惧杨飞龙,不管怎样都不会轻易首倡反旗。
人各有志而已。
在陈仆百余壮汉注视下,雷生、齐万年重新上马,缓缓前行。
陈仆突然大叫一声:“我武阳氐所剩唯有百人勇士,身无余物,雷都尉果真忍心么。”
叫声回荡山谷,久久不息。
雷生默然,只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