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董浚毅然决然,不肯降吴,陆抗叹息良久才道:“将军有不拔之志,本将佩服。既然不肯降我,我便押你回建康城,听候圣上发落便是。”
董浚默然不语。
“哎……本将找你前来不是为了此事。适才城中罗将军送了一封书信与我,信中极言永安城无兵无粮,势难坚守,让我宽限三日,暂缓攻城,他好部署军务,准备投降事宜。城中果如罗将军所言,无兵可用、城池难守了么?”
董浚抬头看了陆抗一眼。愈蜀军战败已有一月,在这一月中陆抗强攻永安城不下数十次,对城中情形应该略有知悉。蜀军已是强弩之末,抵不住吴军几次攻击了。
见董浚默然,陆抗继续道:“蜀汉亡国已有年余,城中将士尚不肯降,此皆忠义之士,本将深佩之。本将亦不愿多杀无辜,涂炭生灵。罗将军若果真有心投诚,再好不过;若是另有奸谋,想拖延时日……”
说至此,陆抗盯着垂首默然的董浚,想要从他嘴中探得城中虚实。
“将军兵临城下月余,尚不知城内虚实么?”
“虽有城中百姓夜缒而出,东奔投我,但城上将士皆视死如归,誓效死力。永安城又城高堑深,想要强夺此城,我东吴将士非得伤亡惨重不可。无论城内虚实如何,本将都需谨慎行事才行。”
董浚突然看不透眼前的吴军统帅。若要摧城拔寨,挥军直取永安城便是,何来顾虑?更何必召来自己多此一问?
似乎看出来董浚心中疑惑,陆抗正色道:“我东吴儿郎皆是好男儿,若非天下分崩,连年战乱,他们可为仕、可为农、可为商,可在家赡养父母,*儿女,享天伦之乐。本将既率军征伐,就须得小心谨慎,率五万儿郎昂然而出,领五万二郎高歌而回,不可枉送一人性命。”
董浚若有所思。为士为将者,不就是征战杀伐,以杀业为己任,以死战为常事么。既爱护士卒,不忍士卒伤亡,那又为何率兵出征,为何夺人土地、攻人城寨呢。
陆抗继续道:“自东汉宦官之乱以来,诸侯征伐,枭雄称王,就中曹操、刘备以及我东吴太祖三家称帝,称治一方,百姓虽时有安宁,但仍是战乱频仍,兵燹不休。攻城拔寨,征战杀伐,不过都是枭雄帝王满足野心、欲壑难填而已。”
董浚惊讶地看了陆抗一眼。东吴大军不就是在攻城拔寨,吴帝孙皓不就是欲壑难填么?陆抗此言颇为大逆不道。
陆抗自知失言,摇头苦笑一声:“为帝者当爱民如子,为将者当爱兵如子。本将既为统帅,就需爱护士卒,不枉死一人。”
“将军真乃仁人。”
陆抗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兵者,死生之地也。既为将,便是兴起杀业,罪孽滔天,岂当得‘仁人’二字。”
董浚想起了自己被生擒时的情景,想起了蜀军被团团包围、吴军蚁附而上的情景,想起了身旁同袍一个个倒下身死的情景,想起了蜀军被屠杀的情景。不禁叹道:“将军爱吴军如子,怜吴军性命,却未免对我蜀军残暴了些。”
陆抗侧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董浚。
董浚叹了口气。两人各为其主,陆抗对蜀军赶尽杀绝也属正常。
“想赶尽杀绝的可不是本将,是盛曼将军。”陆抗道。
当初盛曼率三万吴军盛气而来,傲视蜀军,睥睨永安城,本想着一鼓作气攻城拔寨,活捉罗宪。没成想被关樾捣入营寨,被杀个措手不及,白白损兵折将,丢尽了颜面。
三万大军竟战只有两千余守军的永安城不下,盛曼怎能不气恼。
董浚苦笑一声,坐下矮凳,揉了揉流下脓水的左腿。
陆抗忙道:“倒是怠慢将军了,本将稍后便遣军医给你医治。”
董浚感激地看了一眼陆抗,突然问道:“适才进入营帐时,见帐外立着两名娃娃军,这二人是将军从人?”
陆抗微哂:“什么从人。不过是本将不孝子陆机、陆云罢了,因违抗军令才受的惩处。”
董浚心头一震。陆抗所为与一般将领大相径庭,光是适才这番论调便与众不同,更别说率幼子亲征、军法处置亲子了。
罗宪是镇守一方的统帅,如古之韩信;关樾乃所向无前的骁将,如古之霍去病。而眼前的陆抗儒雅似书生,既可料敌先机,伏击蜀军,又爱兵如子,惩军不避子,待敌宽仁,为人坦荡,倒不似将军,似豪杰侠士。
董浚由衷赞道:“将军高义,真是古今未闻呢。”
陆抗连称不敢。
默然良久,董浚叹道:“永安城现在内只有不到一千新军,将军唾手可得。”
陆抗突然起身,向董浚行一重礼:“你既做华元,本将便可做子反。”
看着陆抗沉毅的面庞,坚定地眼神,董浚摇头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蜀国亡了,吴军胜了,永安城守不住了,罗宪、关樾诸人终归是要降或是要逃的,而自己已经成了阶下囚,任人宰割了。
现在唯一指望的便是眼前的陆抗能遵守诺言,既不强攻永安城,又放自己一马。
出得大帐的时候,帐外两个少年仍然执戟如故,一动不动,宛若石像。
翌日,在艳阳高照中醒来的时候,董浚的腿伤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肿成了一个大包,胀痛难忍。依照军医所说,左腿再不救治,怕是要腐烂截肢了。
在陆抗安排下,自己被抬上马车押往宜都郡救治。押送自己的是五十余名吴军,吴军皆是瘦弱老残,不堪一战,是被遣返回荆州的。
躺在铺满干草的马车上,董浚甚至在想,若是腿伤痊愈的话,自己甚至可以单枪匹马杀退这五十余吴军,逃得性命。或许是陆抗认定自己伤重逃不了,或许是就算自己逃了也无碍大局。总之,吴军没把自己当做要犯看管,没把自己当大人物看。
入夜时分,吴军寻了处山坳下安营扎寨,烧水造饭。一路上吴军并未为难自己,自己倒不像个阶下囚。被吴军俘虏后,虽腿伤未愈,但董浚未受侮辱,倒也自在。
草草用过晚饭后,董浚在吴军的看守下正要入睡,突然前头响起战马嘶鸣声,紧接着喊杀声响彻云霄。
吴军皆捉刀戒备,怎奈来骑倏然而至,手举长刀,嗷嗷大叫,见人便杀,逢人便砍,霎时间冲乱吴军阵脚,砍倒数十名吴军。
董浚大惊失色,这可是东吴地界,怎有人敢如此嚣张,莫不是晋军杀来了?
正在董浚惊愕间,来骑已杀退众吴军,空留腿伤难行的董浚坐在原地。
黑衣铁骑将董浚团团围在核心,口中呜呜大叫着,高举长刀,鼓噪示威,眼前铁骑活脱脱像是山贼盗寇。
人群中闪出一骑兵首领,高举右手,铁骑霎时噤声。
首领冷笑一声:“带走。”
话罢,两骑冲上前来,将董浚夹裹着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