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刘璩
刘璩静静地坐在椅上,浑身斩衰素缟,头戴白布缨,脚着疏履,神色黯然。在白色丧服的映衬下,刘璩脸色略显苍白,嘴唇发干,由于大哭一场,双眼显得很红肿,憔悴至极。
自那日被刘宣从翠红院带回来后,自己便没有合过眼。算算时日,已五日有余了。在这五日里,刘璩日夜守护在安乐公府,未曾离开半步。
也不敢离开半步。
父亲刘禅自被押解到洛阳后,便一直住在安乐公府上。
与其一起居住于此的还有二十余名刘氏子弟,其中就有刘隗以及原先的刘沅。据刘隗所言,那日安乐公照例率领族人赴阙待罪回来时,除了有些咳嗽外并无异常,但是在夜里吃了不少红枣。
亥时,安乐公被一枣塞喉,之后便咳嗽加剧,越咳越剧烈,最后竟然咳出鲜血,开始咯血。
但是红枣一直未取出,急得刘隗诸人不知如何是好。叫来的郎中给安乐公扎过几针后,安乐公倒是安然睡去,不再闹腾。但是到了后半夜,安乐公突然转醒,神色痛苦,脸色青紫,想要大叫又叫不出来,甚是可怖。
刘隗不过十二岁,看着面色可怖、伸手乱抓的安乐公,顿时没了主意。等他镇定心神,再次找来郎中的时候,安乐公已面目狰狞地躺在床上,没了鼻息,阖然长逝。
骤闻父亲身死的时候,刘璩吓了一大跳,吓得酒都醒了,冲入刘璩脑袋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父亲是被司马炎暗害的。但是刘璩看过父亲的尸体,的确是面色青紫,肿胀如铁,且浑身坚硬。又有刘隗之言为佐证,刘璩虽不想承认,但父亲的确是被红枣噎死的。
没有死在疆场上,没有为社稷而死,而是死在榻上,死在一颗红枣之下。
刘璩不知该痛恨父亲之无能,还是该高兴父亲之死。至少对于刘氏子弟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表明司马炎没有杀刘氏之心。
对于自己来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会儿本该继续在翠红院酩酊大醉的,现在只需在家守丧便可。
为消除司马炎疑虑,自己不可锋芒太露,最好的办法就是韬光养晦,寄情酒色。所以自己才与王济等人在翠红院一待便是十几日,原以为还会在翠红院住上一阵子的,没想到却发生这种事。
无论是在翠红院饮酒度日还是在这安乐府上守丧,刘璩都是剑在匣中,无光不鸣。
“道业本寻常,成固欣然,败亦可喜;牵羊免涂炭,生有何哀,死亦何苦。”
桌上放的是司马炎送来的挽联。
刘璩读了一遍又一遍,手中拳头握得越来越紧,牙关咬的越来越重,终父亲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情难道就是牵羊衔璧、举国投降么。
或许在司马炎看来是这样的。
但是刘璩可不是安乐公。刘璩心里默默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晋帝牵羊、晋国涂炭。
刘璩正一人孤坐屋内胡思乱想着,突然一人推门而入,来人正是刘宣。
“七……七哥,匈奴人王彰前来吊唁。”刘宣看了看双眼红肿、面色极为难看的刘璩,迟疑道:“你……你多日未眠了吧,那就好生歇息,我去打发他。”
刘璩道:“无妨。匈奴人怎会来此?我们与匈奴人从未结交过。”
刘宣道:“王彰是匈奴左部帅刘豹的部下,两年前曾陪同匈奴王子前来迎亲,之后便一直寓居于此。王彰与安乐公一向熟识,是以友人身份前来吊唁的。”
刘璩沉吟道:“既是父亲旧识,岂能怠慢,我去见吧。”
自刘禅死后,来吊唁的人不过王浑与王济父子而已,余无他人。既然王彰有心来此,自己岂能怠慢。
王彰是一个人来的,拜祭完刘禅后,在下人引路下正坐在侧室喝茶。见浑身素衣的刘璩进来,忙起身行礼,神色很是恭敬。
二人坐定,刘璩率先开口道:“多谢王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来此。家父若泉下有知,定然倍感欣慰。”
王彰不过三十来岁,身躯壮实,面色黝黑,满脸横肉,络腮胡几乎挡住了半张嘴。若不是态度恭和,举止有度,刘璩会以为这是哪里跑来的莽夫。
父亲刘禅文弱,这王彰却是个勇武汉子,二人怎会有结交?
王彰长叹一声:“令尊在世时,我便时常过府请教。每次交谈都获益匪浅,受益良多,不意令尊春秋鼎盛,正值壮年,竟然一夜辞世,当真令人哀哉、痛哉、惜哉。”
刘璩道:“家父是……命该如此,天意难违哪。”
刘璩本想说家父是被噎死的,但是有毁声誉,只好把到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见刘璩形容枯槁,神色憔悴,王彰劝慰道:“公子哀毁逾恒,还须注意身子才是。”
刘璩连胜称谢。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客套话。王彰与刘禅生前的确有过往来,对刘禅起居饮食、喜好憎恶也了解一二,二人说起刘禅生前之事,权当回忆思人。
自己与王济交好,王济父子来吊唁是平常之事。但王彰是刘禅旧识,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吊唁的,不知刘禅与这王彰有何交情,或是刘禅与王彰身后的匈奴人有何交情。
匈奴左部帅刘豹乃冒顿单于之后。当年冒顿单于娶汉室公主为妻,并与高祖约为兄弟,其后代便以刘为姓。东汉初年,匈奴分为南、北二部,后南匈奴在曹操干预下,分裂为左、右、南、北、中五部,刘豹便是左部统帅。
说起来自己与刘豹还是同族人。不过蜀汉与匈奴相去甚远,从来没有什么交情,刘璩自然也就没有在意过匈奴动向,更不知父亲刘禅与匈奴人王彰结交之事。
二人座谈移时,王彰一直在追忆与刘禅结交之事,刘璩静静听着,偶尔答言数语。不知这王彰是真来吊唁的还是另有他事。
“我与令尊可谓忘年交,就在这安乐公府上交谈甚欢,往来甚密,每次与令尊交谈时都恨时光易逝,不能尽兴。”王彰道:“令尊在旁人眼里或许是玩物丧志的亡国之君而已,但是在我眼里却是大智若愚,有大智慧。”
刘璩奇怪地看了王彰一眼,刘禅何来的大智慧。
王彰呵呵一笑:“令尊韬光养晦,从不露锋芒,公子也是如此么?”
刘璩吃了一惊,随即笑道:“王大人说笑了。刘某本就才能平庸,不堪大用,何来韬光养晦,不露锋芒。”
“刘公子过谦了。令尊对你可是赞赏有加的,曾言他日昌盛刘氏,甚至兴盛汉室者非你莫属。”
刘璩大吃一惊,连忙起身摇手道:“王大人莫非喝醉了么?家父何曾说过这种话。此话大逆不道,可不能乱讲。”
王彰咯咯直笑,随即转移话题道:“我匈奴左贤王与你可是同宗同脉。王某来洛阳时,刘帅就交代过要与刘氏多亲近亲近。”
“刘帅有心了。”见王彰一副恬淡模样,刘璩总觉得有些异样。
“我们本就是一家人,有心是应该的。”王彰看了看只剩下茶叶渣滓的银杯,道:“安乐公已逝,不知公子今后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