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诸葛宣于照例为徐家二子与阙陵授业解惑,张实、张敬照例为徐胤护送布料绸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照例在徐宅院中纳凉闲话。
星月交辉,蚊虫乱舞,田蛙和鸣,热气侵袭。
“公子放心,外头风头已过,你们在此一年皆相安无事,官军岂会猝然而至。”徐胤一手执扇,一手戳着翘着的二郎腿,怡然自得。
诸葛宣于坐在徐胤身侧,焦躁地扇着大蒲扇,皱眉道:“徐公宅上都是忠义之士,自然无人讦发我等。不过……这孙珩……”
孙珩乃徐胤内侄,任蒲县县令掾史,当日自己被官军捉拿的消息就是孙珩无意中透露给徐胤的。若不是孙珩走漏了消息,徐胤断然不知诸葛宣于三人被捉之事,诸葛宣于三人也断难逃得性命。
从这方面来说,三人能虎口脱险还得感谢孙珩。
安住徐宅一年间,孙珩往来于此不下十次,但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朝至夕回,从来未在徐宅过过夜,与诸葛宣于三人亦未曾谋面,更不知晓徐胤窝藏三人之事。
但是就在五日前,孙珩因公干路过封县。时已日暮,孙珩饥馁辛劳,便在徐宅借宿一夜。
就在夜间闲步之时,孙珩无意中撞见了诸葛宣于!
徐胤摇着蒲扇哈哈大笑:“公子不必担忧。我那侄儿是否还识得公子且另说,就算他认出你来,他还能公然带人到我徐宅拿人不成?徐某好歹是他舅父,他岂会胡来。”
诸葛宣于默然。或许是远离了官府通缉,远离了逃亡岁月,远离了居无定所,在徐宅安然惯了,猝然遇到官府中人便有些手足无措,心神不宁。
“哎……早知孙珩在府上,我当日闭门不出便是。”
张实、张敬光着膀子坐在大石上,正与几名壮汉吹嘘围猎之事。骤然听得诸葛宣于所言,张实忙慰藉道:“当日我等被押到蒲县之时,只有县令和几名将牟见过我等,兴许这姓孙的根本就没见过你。”
徐胤忙道:“正是此理。我那侄儿只是个掾史文吏,押送你们的都是县中官军,他怕是没见过你呢。那夜撞见你后不是也没有上前询问你,没有起疑么。”
“那倒没有。不过……我总觉得他看出了一些端倪……”诸葛宣于仍是眉头紧锁,脸色难看。
张敬笑道:“要不您给自己算上一卦,看看吉凶祸福便是。”
一旁的张实大笑一声:“此话有理。诸葛大哥一向见微知几,恰可算上一卦,也好打消你疑虑。”
卜人向来谋人,岂有谋己之理。诸葛宣于摇头苦笑一声:“我只擅与人算卦,却从未与己算过呢。”
张敬突然灵光一闪,道:“那你替我算一卦便是。我若有难,你与我兄长岂有逃脱之理。”
诸葛宣于猛然惊醒,双眼放光:“哈哈哈……如此简单的事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机灵。哈哈哈……”
见诸葛宣于欲开卦,徐胤立即吩咐宅中下人取来铜钱。诸葛宣于占卜相术无所不精,徐胤身为商贾,尤为信奉占术,平日里没少让诸葛宣于替其占问前程。
宅中下人只知诸葛宣于占术了得,却也从未见过其如何占卜,如何推演,如何拈取谶言。见诸葛宣于摆开架势,便一个个都围拢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正中间端坐于地的诸葛宣于。
明月当空,星河灿烂,微风徐徐。
院中只有风中簌簌作响的枝叶声,以及不断传来的嘎嘎蛙鸣。院中人皆引颈相望,不敢做声。
诸葛宣于双手搓着铜钱,嘴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祷祝,又像是在念着奇异符文。一次次将铜钱掷在地上,一次次记下卦象,随手拾起树枝在地上推演一番后,诸葛宣于抬头望了望天际,又埋头看了看地上八卦图,不断推演着。
直至将最后一个卦象推演完毕,诸葛宣于突然脸色一变:“此为困卦……”
“捉拿反贼……捉拿反贼……杀进去……”
诸葛宣于话音未落,院外突然杀声四起!
众人陡然变色。诸葛宣于、张实、张敬惊叫一声,霍然起身,神色慌乱。
徐胤大叫一声:“外头何事?”
一个裸身汉子急匆匆跑过来:“徐……徐员外,大事不好,外头来了好些官军。”
“官军?官军来此作甚……”徐胤惊得张大嘴巴,声音颤抖。
“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紧握着手中铜钱,诸葛宣于冷汗直冒。困卦初六,逮狱成囚,三年难释,此乃身陷囚牢之征,今夜官军是来捉拿自己的!
向张实、张敬使了个眼色,三人默然后退,转身欲逃。
但是这次官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肯再让三人逃走。杀声响起处,火箭迭射而至。漫天火箭呼啸而过,霎时间照亮了整个徐宅院落。
火箭过处,惨叫声骤然响起,火势瞬间蔓延。
官军竟然直接杀将进来了!
从杀声响起至火烧徐宅不过片刻,宅中无一人反应过来。
众人狼奔豕突,慌忙躲避。
“舅父莫要抗争,快些出来投降,或可保全性命。”
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外头领头之人正是孙珩。
徐胤大怒,仰天大叫一声,来人果真是孙珩。孙珩是官,一向看不起自己这样的商贾,但再怎么说自己都是孙珩舅父,虽是一介商贾,也是族中长辈,他怎能如此六亲不认,痛下杀手。
孙珩无礼至极,徐胤怒甚。正欲跑出院外与其对质一番,就在这时,身后房屋突然砉然崩塌,屋毁人亡。
房屋里头可是自己两个六龄孩子!
徐胤悲号一声,惊怒不已,仰天大叫一声:“孩……孩儿……”
徐胤愣在原地,失魂落魄。
火势之猛远过当日驿馆,徐胤二子哪能逃脱滔天大火。
“徐公,快……快逃……”诸葛宣于突然出现,与阙陵一把架起徐胤。
院外喧嚣震天,院内如临地狱。官军猝然而至,徐宅中人死的死、伤的伤,徐宅屋室化为灰烬。
适才还在纳凉闲话,欢声笑语,转瞬之间已是屋毁人亡。
徐胤突然有点后悔火烧驿馆了。一样的大火,一样的惨剧,官军这是在报复,不准备留活口。
今夜过后,再无徐宅!
官军已冲进宅院,张实、张敬二人不知何往,身旁护院死伤殆尽,徐胤、诸葛宣于、阙陵三人孤立无援。
诸葛宣于与阙陵只有两柄短刀傍身。冲进宅院的官军如狼似虎,像是杀红了眼的沙场悍夫,欲将徐宅中人斩杀殆尽。
双腿微微打颤,脸色苍白如纸,诸葛宣于犹自紧握短刀。但是此时的自己不似奋起反抗的勇士,倒似等死的鱼肉。
自己只能等死。
然而就在这时,天际突然响起嘶嘶马鸣,喊杀声又从院外传来。与官军不同的是,这次的喊杀声、马蹄声聒噪喧嚣,不似官军后继援军,倒像是贼寇突袭。
“杀……杀……”
来人足有五十余骑,离弦利箭一般直击徐宅,个个手执长刀,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官军猝不及防,霎时间被杀出一条血路,领头数骑杀至诸葛宣于身前。
诸葛宣于与阙陵正手持短刀,严阵以待,却见领头一人燕颔虎须,苍髯如戟,高坐马上,威风凛凛。
来人竟是魏晏。
魏晏身旁三名大汉亦相貌堂堂,气势逼人,正是魏颢、魏翼、魏攸。
见眼前惊慌无措的人竟是诸葛宣于,魏晏皱了皱眉:“怎地是你?”
身旁魏颢等人亦惊呼一声,显然没料到宅院内反贼竟是诸葛宣于。
诸葛宣于抿了抿嘴唇,强自镇定,手中短刀越握越紧:“是你?”
魏晏所领五十余骑已将官军牢牢拦在外头,但诸葛宣于不敢松懈,鬼知道魏晏意欲何为。
见诸葛宣于戒备森严,满含敌意。魏晏铁青着脸,大叫一声:“分三匹马与他们,咱们杀出去。”
话罢,转辔往外杀去。
那日逃出成都城时,多亏了魏晏兄弟相救,才能逃出魏军追杀。但是魏晏知晓自己身份后,耻于与自己同道,双方分道扬镳,分头逃命去讫。没成想今日危难之时,又是魏氏兄弟前来相救。
诸葛宣于轻叹一声,暗叫侥幸,上马紧紧跟在魏氏兄弟后头。
无论祖辈有何恩怨,自己终归是两次为魏晏所救。兜转一年又与魏氏兄弟重逢,天命如此,自己只能徒叹奈何。好在魏晏终归心系蜀汉,不忍害自己性命,更不忍自己落入敌手。
与魏氏非敌非友,但有恩有怨。
一个时辰后,众人逃至深林半山腰间,下马歇息。看着山下的徐宅已成火海,熊熊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在烈火映衬下,星光黯然,皎月失色。
徐胤手牵骏马,怔怔地看着渐成灰烬的徐宅,默然不语。
诸葛宣于知其痛失二子,亦不敢打搅,只是与阙陵陪着呆立山中。
良久,魏攸递了两块面饼与三人。诸葛宣于与阙陵就着凉水片刻食尽,徐胤紧紧拽着面饼一言不发。
不知如何安慰徐胤,诸葛宣于长叹一声:“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徐胤默然不语,魏晏亦不发一言。
已逃出徐宅,甩开官军,诸葛宣于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官军捉拿我等甚急,我们须改名换姓,以新名姓示人才好。”
仍然无人作答,耳边只有清风传来。
徐胤突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饼,道:“官军杀光我徐宅中人,我改名为徐光。”
诸葛宣于思忖道:“我名唤宣于,字修之,匈奴人中恰好有复姓为宣于者。我日后叫做宣于修之便是。”
魏晏鄙夷地看了诸葛宣于一眼:“改名易姓倒也无妨,但岂可数典忘祖。我祖名讳魏延,我兄弟四人便以呼延为姓,日后我便唤作呼延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