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齐万年

身上裹着两层厚厚的毛毯，腰上、腿上各有一条丝带绑在齐万年身上，手中攥着狗尾巴草，不停地往齐万年脖颈上蹭来蹭去，刘曜嬉笑地耍着，安安稳稳地趴在背上，一如当年成都城突围时。

已经数月不见雨水了。五月的天气比往年炎热得多，齐万年忍不住敞开衣裳，露出健壮的胸膛。摸了摸刘曜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热气，齐万年苦笑一声，两人都是满身大汗，但刘曜却自娱玩闹，眉欢眼笑。

在靳宅安住年余，刘曜俨然一副富家公子模样，完全看不出是流亡逃命的落魄孤儿。

齐万年已背着刘曜亡命十余日。

靳煕隐居深林二十余年，栖冲业简，清贫安居，与世无争，但是原本宁静清闲的日子结束了，是被自己结束的。

魏军锲而不舍，苦寻刘曜年余，竟然寻到了山林深处，寻到了靳宅所在，寻到了蛰伏隐忍的自己与王弥。

依照王弥的计策，一面王弥带着靳家公子冒充刘曜降魏，并谎称与自己失散已久。另一面自己则带着真正的刘曜出逃。

逃出靳宅、越过靳宅后头高山后，便是氐人地界，氐人多与汉人或羌人杂居。原先的阴平、武都二郡多有氐人聚居，但此处氐人要么降魏降蜀，要么被徙往他处，只有少数氐人不肯迁徙，仍留二郡。

而齐万年要去的是氐、羌二族聚居的广袤地区。严格来说，此处已是王化之外。在这里，一切事务氐人、羌人说了算，连皇帝也管不得。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带，除了偶见几颗矮树、几株野草、几处泥滩外，只有沙石飞舞，只有日头灼灼。

耗费十余日翻过靳宅后的山头，又在这块荒凉地带走了四五日，仍是不见人烟。在日头暴晒下，齐万年艰难地前进着，脸色铁青，一言不发。除了错乱的脚步声外，只有刘曜的笑声传来，空荡的大地寂寥冷清。

也不知走了多久，日渐西斜，人影渐长。

看着夜色将近，晚风渐起，齐万年突然转身，指着一颗矮树道：“我们就在此处过夜吧。”

齐万年身后正跟着一个黄衣美妇！

美妇约摸四十来岁，身材微胖，步履蹒跚，披头散发，几乎看不清脸。但从美妇的举止看得出来，她累了。

身子累，心更累。

美妇不理会齐万年，径直往矮树走去，宛若孤魂野鬼。

美妇乃靳煕之妻明氏。

齐万年叹了口气，跟在明氏后头缓缓走去。逃出靳宅之前，生怕靳宅的人说出自己的行踪，王弥、齐万年二人杀了靳宅主仆五口人。待要杀明氏、夺靳家公子之时，齐万年突然阻止了挥刀欲砍的王弥。

明氏不能死。刘曜尚在襁褓，这一路逃亡还不知要经历何种艰险、何种饥馁，有明氏在，就有奶水，就饿不死刘曜。

既杀靳宅五人，还欲榨干明氏最后一滴血。齐万年心里有愧，不敢多看明氏一眼。

身为刘璩府上护卫总领，齐万年中正刚直，贤良方正，为保住刘曜性命而杀靳宅五口性命。虽不得已而为之，但心中愧疚无以复加。靳煕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隐居老者，宅中下人更是手无寸铁，自己在沙场上可以力敌万夫，可以杀人无算，可以残暴狠戾，但是斩杀手无寸铁的人却是头一次，更别说是对自己有大恩的人了。

齐万年心中羞愧，不敢看明氏的眼睛。

打了些清水，拾了些干柴，煮了些鼠肉，齐万年胡乱进食后，又给明氏煮了一条野鸡腿。

明氏缓缓拨开乱蓬蓬的长发，顿时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脸上左一块、右一块尽是污垢。蓬头垢面的模样与靳宅时的贤淑端庄大相径庭。

这十几日里，明氏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跟着齐万年，默默给刘曜喂食，偶尔向齐万年投来怨毒的眼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明氏喂饱刘曜后，齐万年捡了些端木树枝胡乱搭了个小篷，权可遮风挡雨。夜间要比白日冷得多，可不敢冻着刘曜。

刘曜是落魄公子，更是皇室后裔。

月朗星稀，晚风渐起。眼前的树枝小篷静谧而安详，远端的地面与天一线，飞舞的沙石仿若飘在天中，空旷的天地仿佛只有三个羁旅异客，别无活物。

安详的小篷内齐万年酣睡着，刘曜沉睡着，但是明氏在坐着。

听着齐万年口中传来的如雷鼾声，看着他脸上可怖的疤痕，明氏缓缓抽出藏在袖间的匕首。双手紧握刀柄，微微颤抖着，刀尖缓缓扎向齐万年脖颈。

明氏欲杀齐万年。

丈夫靳煕乃忠义之士，靳宅四个仆人何罪之有，自己不过是一介老妇罢了。齐万年何其歹毒，灭靳宅五人，烧靳家大宅，更夺自己爱子。若不是自己尚有奶水，早就惨死刀下了。

虎狼尚且不为此行径。

与齐万年出逃十余日，每时每刻都有杀死齐万年的念头。今夜齐万年酣睡如猪，正是天赐良机。

明氏咬了咬牙，刀尖又往脖颈挪了寸余，只差毫厘便可了结齐万年的性命。就在这时，睡梦中的刘曜突然咧嘴笑出声来，顿时打断了明氏的动作。

看着白白净净的刘曜，明氏忍不住泪如泉涌。自己的孩子与刘曜一般大，但已不知何处、不知生死。依照齐万年所说，王弥会待刘曜一般，拼死护卫靳家公子周全，但是王弥心肠歹毒，杀人不眨眼，他的话怎能尽信。

明氏收住泪水，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挥走心中的悲痛，只要咬咬牙，狠下心肠刺向齐万年，就能了结灭门仇人性命。

然而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震动，远处传来烈马奔腾的声音。

齐万年从睡梦中霍然惊醒，明氏吓了一跳，连忙收起匕首，好在天色昏黑，齐万年并未发现明氏有何异动。

“你也醒了。快些起身，怕是有贼人来了。”齐万年说话间已捉起大刀，跳出小篷。

明氏怔怔地待在原地，犹自紧握着匕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适才只要狠狠心就可以杀死齐万年了，错个这个天赐良机，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霎时间懊悔、惊慌、仇恨齐齐涌上心头。

看着壮硕的齐万年冲出小篷，明氏扔下匕首，瘫软在地。

齐万年冲出小篷，映入眼帘的是数百个冲过来的火把，伴随着叽里呱啦的喊杀声，正有百余骑冲杀过来。

为了防止蛇兽攻击，齐万年在小篷外特意烧了七八个火堆。没成想火堆赶跑了猛兽，却引来了贼寇。

齐万年捉刀而立，手心不断渗汗，后头是一妇一孺，毫无反抗之力。而向自己冲过来的是凶神恶煞的骑兵，看来今日事难善了了。

看着围住自己的百余骑兵，看着惊慌失措的明氏，看着明氏怀中被吵醒而哭闹不已的刘曜，齐万年捉刀戒备森严。来者不善，自己只能拼死护卫。

来人中突然闪出一骑，右手一挥，众人皆噤声不再聒噪，霎时间安静无声，整个荒原都清静下来。

“你莫要反抗，乖乖做我奴仆。”来骑操着拙劣的汉语大声喝道。

来人是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