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关樾
二月的永安城乍暖还寒,大风又起,吹散了乌云,露出了半月。簇簇乌云被大风吹成了鱼鳞,吹成了苍狗,吹成了噬人的猛虎,在淡淡月光下,乌云显得愈加凄惨。
一如这人间。
世事难料,天意亦捉摸不透,如此间战局,如此间冷暖,如此间阴晴。阵阵大风掠过,突然带来的丝丝细雨,原先还是风平浪静的人间顿时有了一丝凉意。
然生死且难料,又有何人会在乎这丝凉意呢。
胡乱地用手摸了摸脸、擦了擦眼,只觉得湿乎乎的,也不知是鲜血还是雨水,亦或是雨水打湿了早已干涸的、印在脸上的血迹,一股浑浊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但更令人欲呕的是,地面上尽是残肢断腿,有乍然被砍下右手时还紧握长刀的断腕;有举刀欲砍时冷不防被斩首的无头死尸,倒地时还举着长刀,首级也不知滚落何处;有宁肯被刺透胸口也要与敌人同归于尽、抱在一处的双尸;更有还没死透的躺在地上哀嚎不止,就盼着同袍或是敌人给自己补上一刀。
关樾麻木地挥舞着手中长刀,每一刀都使尽浑身力气,仿佛这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刀。在关樾大刀冲击下,三名敌军应声倒退,弃械扑地。但是很快,后头的吴军又挺戈而上,复将关樾围在核心。
周遭尽是蚁附而前吴军,耳边尽是敌军竭斯底里的怒吼。身旁同袍一个个负伤倒地,一个个身残断足,一个个惨叫晕厥,紧接着都逃不过被刺死当场的命运。
距离自己突袭吴营已愈一个时辰。在这一个多时辰里,吴军完完全全将自己围裹在核心,自己是板上鱼肉,吴军是附膻蚁潮,竟要将自己生吞活剥。
东吴镇军将军陆抗所率五万大军立足未稳,本是突袭良机。在自己想象中,此战应如当日偷袭盛曼一般,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杀得吴军片甲不留。但是没成想吴军早有防备,竟在营垒设下伏兵,只留一座空营与自己。
与当日杀败盛曼不同,自己中了埋伏,成了瓮中之鳖!
关樾战甲尽皆染红,也不知杀了多少敌军,身上留下了多少伤口。自己来不及思量对策,来不及援救同袍,只能不断地挥舞着笨重的长刀,一次又一次逼退吴军。
直至只剩下自己。
好不容易逃出成都城,好不容易守住永安城。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自己的中兴壮志就要埋葬于此了吗?
关樾心有不甘,怒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逼退身前三名吴军,便再也支持不住,砉然倒地。但是吴军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竟欲趁机活捉关樾。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凭空响起:“贼人莫要猖獗,罗袭来也。”
一杆长枪如灵蛇出动,一骑烈马如猛虎下山,罗袭挺枪杀至,身后是十余名蜀军精骑。
十余人杀出一条血路,阻者身死,挡着披靡,吴军辟易。在同袍掩护下,罗袭拍马横跃,顺势捉起关樾长袍,将其一把丢在自己马背上,夺命而去。
从罗袭半路杀出到救下关樾不过瞬息之间,吴军只知辟易,莫敢争锋。眼见到手的关樾就这样被救走,皆嗷嗷大叫着拼命追来,欲擒下二人。好在后头有十余骑拼死殿后,前头有李矩、黄林等人接应,罗袭毫不畏惧。
马背上的关樾昏厥不醒,罗袭拼死冲杀。眼见着二人一马就要冲出重围,杀至李矩等人身前,就在这时,一支冷箭避开吴军、避开身后十余骑冷冷射来,正中罗袭脖颈。
罗袭闷哼一声,身子一歪摔下马来。
烈马犹自背着关樾冲出重围,但是马背上只有一人而已。
罗袭中箭倒地,身后吴军蜂拥而上。
纷乱中刀剑齐上,片刻之间罗袭被乱刀分尸。
李矩接过马背上的关樾,悲痛地大叫一声:“罗将军……”
罗袭乃罗宪独子,年少英雄,器宇轩昂,本该是中兴汉室之良将。但此时已成肉醢,没有扬名立万,没有建功立业,甚至连死前的兜鍪铠甲都没有留下。
今夜战况之惨烈,死之惨状,一如身死人手的罗袭。
既杀蜀军大将,吴军突然士气高涨,凶暴狠厉,举刀步步紧逼。
罗袭身死敌手,关樾生死不知,蜀军群龙无首。李矩、李辰、黄林、黄臣诸将再也不敢恋战,也顾不得早已走散的周勰、董浚诸人,纷纷转辔而逃,往永安城方向杀去。
经此一败,吴军士气大振,蜀军元气大伤。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若漏网之鱼。
吴军不是罗宪、关樾想象中的弱旅,而是精锐之师;蜀军也不似原先突袭盛曼那般强劲,吴军不似大将陆抗不似盛曼那般无能。
微风拂过,团团乌云遮天蔽月,整个人间瞬间陷入昏暗。蜀军几乎看不清前头路径,但是能清楚地听到后头吴军的喊杀声,能清楚地感受到渐渐逼近的杀气。
但是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号炮响起,永安城内突然杀出一支生力军。
蜀军救兵来了。
领军主将如下山猛虎,奔马如蛟,长枪似电。身旁将佐魏廷、田佐诸人威风凛凛,杀声震天,气势凌人,如一支离弦利箭,径直杀向吴军。
来人正是罗尚。
见敌军有生力军前来接应,吴军气势稍衰。李矩紧紧护着身前的关樾,右手举枪,左手持缰,在蜀军护卫下安然而退。
两千将士勇赴沙场,身陷敌阵。吴军设伏以待,大败蜀军。
本想着此战能杀敌立威,重创吴军,没成想雄赳气昂而出,狼奔豕突而回。两千精锐如今只剩得百余骑,连罗袭都身死敌手,周勰、董浚二人不知生死。
这简直是屠杀。
好在罗尚及时赶来。
看着身后罗尚且战且走,吴军倒也不甚相逼,李矩心中稍加放心。不管怎么说,性命是暂且保住了。
然而,李矩很清楚。两千精锐毁于一旦,蜀汉最后一支劲旅也被消灭殆尽,永安城是保不住了。
逃回城内的蜀军不过五百人,个个带伤,士气低落。好在尚有罗尚、李矩等人部署兵力坚守城池,吴军虽猛扑数十次,皆无功而返。
每个人都很清楚,蜀军已是强弩之末。
吴军盛气而来,陆抗指挥若定,城内蜀军勉力坚守旬月,眼看着将士不断死去,连城内妇孺老弱都被派上城头执戟守备,而主将罗袭新丧独子,已心神俱灭,无暇军务;关樾又重伤未愈,城中人心惶惶,夜缒降吴者不在少数。
永安城不安宁,城是守不住了。
永安宫中,罗宪软瘫在椅上,面色煞白;罗尚恭敬伺候一旁,面有戚容。
罗尚搀扶着倒在椅上的罗宪,哭丧地道:“叔……叔父……保重身体要紧……”
罗宪老泪纵横,双手无力地撑着椅臂,双腿仿佛没了知觉,自己仿佛被人狠狠大了一拳,丢了半条命。自罗袭战死之日起,罗宪便一直如此,心灰意冷,不复英气,连话都很少说,城中军务全凭罗尚处置。
在这一月之间,罗宪仿佛老了几十岁,脸上的褶皱多了,须发也花白了。原本还是身为巴东太守、雄心壮志的罗将军,但现在只是个痛丧爱子的糟老头子。一个月的时间还未从爱子丧命中缓过来。
罗尚不知如何宽慰,只好垂首不语,暗自心伤。
罗宪闭目良久,暗自垂泪。
罗尚再也忍耐不住,嚷声道:“叔父,永安城守不住了……您……您看如何是好?”
罗宪置若罔闻,良久才睁眼转头道:“尚儿,袭儿只比你年少两龄吧?”
罗宪转过头来的时候,罗宪着实吓了一跳。罗宪脸上泪迹未干,双目晶莹含泪,两颊苍白如纸,前额乱发飘零,唇间涕泪横流,活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头。
“袭儿比我小了两年三个月。但他身材高大,魁梧雄姿,姿容远胜于我。”罗尚叹息一声,轻声答道。
此话倒不是恭维虚言。身为罗宪之侄,自认也是悍勇暴戾之徒,才兼文武之辈。但在容姿方面,自己身材平庸,容貌平庸,自然不如罗袭。而罗袭身为罗宪之子,身长八尺有余,魁伟壮硕,英姿勃发,自是俊彦中佼佼者。
且罗袭年少时便投身行伍,入则与士卒同场操练,出则与父谈论兵法。及年长,既能参决军务,又能承其父之骁勇,实乃不可多得的俊彦良将。
在罗宪看来,罗袭日后之成就当不在自己之下。
“是啊。我看平日里与诸将议论军法战阵时,袭儿独能见解独到,剖析利害,言常人所不及言。袭儿……我的好袭儿……本该是千古名将的。”罗宪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的远远的木梁,仿佛在追忆往昔。
“叔父莫要哀伤过度,还须保重身体才是,永安城……”城内蜀军能坚守一月已是人力所及,吴军若再强攻几次,就算自己有志坚守,也无兵可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