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孩子生下后云卿的身子便开始一天不如一天，曹文秀尽管肉疼，还是请了郎中过来瞧，依方子抓了两副药回来吃下，但丝毫不济事，曹文彬得知消息后花重金请了荥阳郑家的郑显过来给云卿瞧病，郑显是荥阳的名医，少年成名，如今四十多岁经验更足，经他妙手治好的病人不知凡几，然而郑显给云卿切过脉后却面沉似水不发一言，曹文秀将他拉出云卿的寝室，着急道：“大夫，她到底怎样？”曹文彬和孟启元也都关切地围上来。
郑显摇头叹息道：“病人怀孕时似乎受到过重击，孩子能平安出生已是奇迹，如今十脉九不全，养着玩玩吧，不过要提前备着后事，估摸着也就在年底了。”
曹文秀顿时白了脸，“啊？就没法子救救她吗？她才多大呀！”
“我瞧着病人似乎有刻意厌世的迹象，这自伤心肺是神仙难救啊，”郑显见曹文彬一脸的震惊，顿时有些不快，傲然道：“当然你们也可以再找别的医生来瞧瞧，左右不过是浪费钱财，还不如随她心意想要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不必忌口，横竖没多少时日了。”
“胡说！你给我出去！”郑显轻飘飘的态度引得一向老好人的孟启元突然发作，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朝屋外拖，“你算什么名医？庸医！你就是个庸医！”
“老孟！”曹文秀忙喝住他，“好好的你发什么神经？云卿还在里头躺着呢！”一提到云卿两个字，孟启元下意识松开了郑显的手，曹文秀恼火地剐他一眼，正要说什么，忽听屋里传来云卿细弱的声音：“曹大哥，曹大哥——”孟启元抬步就想进房间，却被曹文秀用力一扯回来，恶狠狠厉声道：“你姓曹？”
曹文彬浑身一震，茫然看向姐姐，曹文秀推他一把，声音里充满欣慰，“云卿在叫你呢，快去！”
曹文彬失魂落魄进了房间，一眼便看到床上躺着的云卿，她瘦多了，一头乌发散落在脸颊前，越发显得面容苍白，但这一切却丝毫无损她的魅力，反而多了种从前没有的病态的娇弱的美，想到眼前这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即将消失，自己这一年多的相思终究无从着落，曹文彬不觉悲从心来，突然冲上前跪倒在床前，紧紧握住了云卿柔弱的小手，这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大概也是此生最后一次了，思及于此曹文彬止不住流下了眼泪，道：“你竟自苦至此……云卿，告诉我那个负心人是谁？我曹文彬拼就算却此生也要他付出代价！”
云卿露出一丝苦笑，无力地摇头，“谢谢曹大哥，我谁都不怨，都是我自己不好才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曹文彬将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哽咽落道：“是我太懦弱，云卿，我应该早些将你接回家照顾的，怨我，都怨我啊！”
“曹大哥……”云卿连连摇头，突然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曹文彬慌忙松开她的手，“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叫郑大夫——”“不用，”云卿止住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带有金链子的造型精致的金熏球，喘息道：“这个是我身上最为值钱的一件物事了，还望曹大哥不要嫌弃。”曹文彬迟疑了一下，伸出双手接过来慎重其事道：“你放心，我会永远贴身放着的。”
云卿冲他一笑，“帮我叫大嫂进来吧。”
曹文彬点头，却并不想走开，只是痴痴地盯着云卿的脸，直到云卿再次示意，他才不得不留恋地看了她一眼，擦擦眼角起身离开。
曹文秀走进屋里，大咧咧坐到床头，拍拍云卿肩膀笑道：“男人们遇到点事就容易慌神，这一点远远不如咱们女人，不过文彬是因为太过关心你才失态的，云卿我告诉你，其实你身子没啥大毛病，你只要把心放宽了，调养调养就会好的，真的。”
“我明白，”云卿笑笑，“大嫂，你能不能给我买些纸笔回来？”
“纸笔？”曹文秀一愣，随即应道：“这有何难？明日我就去替你置办。”
夏夜蚊虫唧唧。曹文秀扇着蒲扇看着床上两个并肩入睡的婴儿，隐隐听着云卿房间传来的咳嗽声，不觉叹息着对坐在床头发呆的孟启元道：“云卿最近没日没夜的写，我看写有不少纸张了，到底都写的些什么呀？”
孟启元木然摇头，他一脸枯槁，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曹文秀用蒲扇打了下孟启元的脑袋，“问你话呢！我又不识字，那些是不是写给韶儿的信？好让她将来去找她爹？”
孟启元只是摇头，仿佛没听见。
“呆子！自从她病了你就呆了！她若是哪一日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死了？！”曹文秀正恨恨低骂，突然从云卿房间传来沉闷的一声响，孟启元顿时浑身一抖索，曹文秀手中的蒲扇吧嗒一声落地，夫妻俩不约而同齐齐站起来，两人面面相觑，纷纷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惶恐惊惧之意，曹文秀先一步撩起衣裙冲出去，一把推开云卿的房间门。
云卿一声不吭歪倒在床旁地上，脸上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地上写着工丽小楷的纸张如雪片一般洒满房间。
“云卿！”
“云卿！”
云卿死了。
她给孟启元夫妻留下了一封信：感谢哥嫂的照顾，我无以为报，特抄录《茶经》一部送与孟大哥，以助其茶兴。另有《食经》一册，是我素日做菜的一点心得与体会，留给韶儿做个念想，只是从此韶儿要辛苦大嫂了。韶儿长大后，嘱她切勿与权贵牵扯，只须一技傍身，安安分分嫁一平民便好。云卿心知欠哥嫂良多，实在无颜面嘱，特留此信，来生结草衔环再报。云卿留字。
深秋夜晚，“孟氏酱坊”不时传来孩子的哭笑声。
孟启元手抱着一个小女婴含笑温声细语：“韶儿，韶儿，来，给大叔笑一个，笑一个？啊呀，笑啦笑啦！韶儿真乖！”
曹文秀骂道：“神经病！自己的孩子也没见你抱过一次！”
孟启元道：“晖儿不是有你抱吗？韶儿娘没了，又没爹，要是咱们再不好好疼她，你说多可怜。”
“行了行了，说不过你，哎呀！怎么又哭了？韶儿是不是饿了？我去弄点羊乳过来……”曹文秀很快端了碗过来，“来啦来啦，韶儿乖，韶儿喝得好……啧啧，这小丫头还真能吃啊，晖儿吃她一半就足了，亏得文彬念旧情时时送点吃食过来，否则两个孩子咱真养不起！只可惜云卿去得早，否则这年年岁岁的，就算是颗石头心，怕也要被文彬捂化的，我这兄弟啊，是个重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