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彬回到曹园已是未时,他边走边回应着园里仆人们的问候,白皙的脸上带着笑意,很明显心情不错。
他刚和长安来的颍王府管事谈妥了一宗生意。
这些年为了搭上宫里这条线他是费尽了心机,可长安那地方不是你有钱便能如愿的,和王府宫廷做生意的多为有根基的皇商,曹家再有钱,也难以插上脚。
此番说起来还得谢谢那马元贽,马元贽原本是京城神策军中品阶低下的执戟,十多年前和曹文彬有过一面之缘,可以说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不想这些年他竟造化了,巴结上了仇士良,成为仇士良的养子,如今已成了神策军中的驱使官。
仇士良乃是宪宗朝就得宠的宦官,当年他与监察御史元稹两人争住驿站上厅,曾将闻名京都的大才子元稹打得满地找牙,但宪宗皇帝偏袒他,完全不顾元稹的冤屈和朝野纷纷,最后竟将元稹贬官。如今文宗当朝,仇士良更为得意,近日已从五坊使升任为左神策军中尉兼左街功德使,可谓权势熏天。据马元贽说,此人私下和颍王府的关系不错。
昨日马元贽从曹家粮行支走了一批粮草,付的银两连进价的一半都不到,曹文彬虽心疼但却很高兴,能和仇士良搭上线,也就是在为孟晖的将来铺路,撒点银子算什么!就像今日颍王府的这宗生意,根本是倒贴,但他内心依旧欢喜不已。
曹文彬先进了母亲院里,想将这宗生意告诉给她,好让她老人家也乐一乐,不想婢女报说老夫人午睡还未起身,他顿时有些索然,怏怏地回到自个屋里,却见周氏鼻头淤青满面怒容迎上来,正待问话,周氏已上前拉住他衣袖愤愤道:“老爷你给评评理!”
曹文彬不着痕迹地拂开她的手,接过仆妇端来的茶盏,一撩衣袍坐下,“何事?”
“都是孟家那没教养的野丫头做的好事!”周氏坐下说起她摔倒的那一段,说着说着突然眼圈红了,激动道:“老爷你说,这丫头怎配得上咱们元庆?”
不想曹元彬突然扑哧一声笑了,“韶儿力气还真是不小。”
周氏见他如此浑不在乎不禁气得打颤,两只手死死攀住椅沿,怒道:“当初老爷不是一直说要给元庆配一门高贵得体的亲事以耀曹家门楣吗?为何现在偏对这野丫头如此中意?她是要什么没什么,莫非是曹文秀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放肆!”曹文彬沉下脸,将茶盏重重地朝几案上一搁,“我姐的名字岂是你胡乱叫得的?”
周氏吓了一跳,但因心中有气,犹自嘴硬嘀咕道:“爹娘一直都不肯认她这个女儿的,尤其是爹,临死时还有遗言说不许她……”
“爹娘是爹娘!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以后胆敢再放肆便给我滚回你周家去!”曹文彬突然变色拂袖起身,案上杯盏顿哗啦掉地上顿时摔成了碎片,两侧伺候的婢女仆妇见状不禁失色,皆识趣地匆匆退出。
周氏羞愤中以袖掩脸,开始呜呜垂泪。
曹文彬用嫌恶的眼神盯着周氏一耸一耸的粗壮肩膀,半晌又坐下,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来,叹了口气,皱眉低声道:“行了行了!别哭了!被底下人听见成何体统?这些年难道我待你还不够好?你想想,为了你和元庆,我至今连一个妾都没娶。”
周氏素来对丈夫是又惧又爱,见他此刻有示好的意思,哪里还敢再矫情?忙用汗巾擦了脸,见曹文彬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金熏球细细把玩,便勉力陪笑道:“难得见老爷这样喜欢一件物事,这金熏球跟了老爷十来年了,一日都不曾离身呢。”
曹文彬将金熏球小心收回袖中,望着周氏,眼中全无温度,冷然道:“我得提醒你,你是长辈,与晚辈相处要有包容之心,韶儿若有什么不是你直接教她便是,和一个晚辈置气只会失了你的身份,”说着他站起身,整整衣襟,“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我看看元庆去。”
周氏怔怔地望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绘菊悄悄走近,招手示意廊下一小婢女过来打扫地面。
周氏泪眼模糊中一把扯住绘菊的手臂,咬牙道:“你说这曹家父子是不是都得失心疯了?你也看到了——就为了孟家来的那个身份不明的野种?!”
“夫人你别难过了,”绘菊快速扫了眼四周,待收拾地面的婢女出去,方低声劝慰道:“老爷向来是个孝子,老夫人又是个明理的,夫人何不到她老人家跟前说说?”
“说了有用吗?你也知道老爷是孝子,若是没有老夫人的首肯,你以为老爷敢让那丫头进曹园?”周氏擦擦眼角,“绘菊,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最是清楚我这些年在曹家的境况,自嫁到这曹家来,儿子和我不亲,丈夫冷淡我,婆婆永远高高在上,这园子里,我从来是做不得主的!现在更是连自己的贴身奴婢都明里暗里的欺负我!”
绘菊顿时浑身一哆嗦,噗通一声跪下,“夫人!旁的人便也罢了,奴婢的命可是当初夫人给救的,奴婢实不明白夫人所指!”
周氏冷笑,“不明白?好吧,那我就说清楚了,今日孟韶那死丫头与我纠缠时我摔倒在地,别的那些见风使舵的贱人便也罢了,怎的我叫你上前拉她,她手就那么一甩你也倒了?你有这么娇弱?无非是怕得罪她罢了,眼看见她日后要成你主子了是不是?我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
绘菊满脸冤屈,几近泪下,“那孟韶确实是劲大,也是奴婢大意了,但夫人万不该疑心奴婢的忠心啊!”
“行了行了!起来吧!那个粗丫头确实力气大,”周氏叹道:“这辈子自进了这曹家,我就没个顺心的事,本想着紫云能成为儿媳,等我老了也有个依靠有个可说话的人,谁知道还是一场梦!”
绘菊爬起身来殷勤给周氏按摩肩膀,警惕地瞥了眼四周,轻声道:“依我说,当初夫人该亲自照顾少爷的,倒让那春娘……”
“是便宜了春娘那贱婢!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我年轻,原以为自己还能生的,哎!幸而老夫人还算仁慈,这些年元庆也还孝敬我这个娘,只除了这一桩,”周氏扭头看绘菊,眼泪汪汪,“绘菊,我在娘家可是夸了口的,你说这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娘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绘菊心中也不好受,只得小心劝慰,“此事还未成定局,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慢慢来,看看情形再说,我看那紫云小姐人长得漂亮也颇为聪明伶俐,说不定过些日子少爷会改变心意。”
周氏茫然,“会吗?”
绘菊垂下眼帘道:“少年心性不定,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