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梳垂鬟分肖髻的青衣婢女正在院里打扫落叶,两位同样着紫衣佩金鱼袋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后昂然跨进府邸,俱是身材修长器宇凝重,只是前一位面色清癯些,后一位略显富态,正是元和中兴的两位宰相:李吉甫与武元衡。
婢女们见状赶紧无声避到一侧垂手拱立,管家李福快步上前躬身施礼,“老爷,武相爷。”
李吉甫敏锐地瞥见一袂道袍在院落拱门拐角处快速消失,不禁皱眉喝道:“方才那是谁?鬼鬼祟祟的,不是早告诫过你们吗?杂色人等不许放入府里!”李福忙不迭赔笑,“是厨娘赵氏的哥哥赵道长,老爷您特许过的,方才赵道长和赵氏话过了家常,小人瞧着天色已晚,就安排人领他到下人房去住下。”
“哦,”李吉甫微微颔首,洒脱地一甩袖,“吩咐膳食房多做几道开胃小菜,今日我要与武相秉烛夜游,一醉方休。”“是,”李福其实一早便得知消息,笑笑道:“老爷,今日申时监察御史段大人来咱府上拜访,还带了他家的小公子,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的活像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又着实聪明,有问有答的什么都懂,夫人异常喜欢,临走时给了不少果子和点心让他带回去了。”
“如此说来有些可惜了,”李吉甫看向武元衡,“文昌若是没走,你们翁婿倒可以见面话话家常。”
武元衡一笑,“我对见他可没什么兴致,倒是成式那孩子我颇为看重,不是我夸口,除了你家德裕小时候,我就没见过有哪个孩子比成式更聪明的。”
李吉甫揽须惬意大笑,“啊呀伯苍(武元衡的字),你这到底是夸我儿子还是夸你自己的外孙呢?”
武元衡面色端凝,“元衡一向实话实说,此所谓举贤不避亲。”
“在理在理,”李吉甫频频点头道:“伯苍,说好了咱们今日一醉方休。”
武元衡指着他摇头笑,“难得你还有这等心思。”
“越是关键时刻越是要放松,否则明日哪有力气继续和朝中那帮对头打嘴仗,”李吉甫笑着在垂花门前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武元衡随李吉甫从抄手游廊过穿堂后步入书房,入眼便见东墙列着一架雕着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的紫檀木书橱之外,上面放置着些长短不一卷轴,其余三壁俱是阔大的紫檀木书架,书架顶天立地,将室内的一张足有十尺来长的花梨木长书案和两张靠背雕着梅花图案的黄杨木如意椅团团围着,正可谓书册盈室墨香四溢,武元衡不觉揽须赞道:“放眼看当今仕途,善读书者,弘宪兄(弘宪是李吉甫的字)当为第一人。”李吉甫连连摆手,自谦道:“哪里哪里,伯苍你过奖啦,过奖啦!”
武元衡瞥见书案上搁有一个半舒的卷轴,不觉踱步去瞧。李吉甫上前道:“这是我新近绘制出的一卷淮西地图,昨夜方定稿,还未曾进献给陛下。”武元衡缓缓推开地图卷轴,边看边频频点头感慨道:“淮西山水在此一目了然,好啊,好!一册《元和郡县图志》已令天下震惊,如今又出一卷淮西地图,弘宪兄真可谓是我大唐经纬之臣。”
李吉甫淡然一笑,站立到几案前,从青釉匜里倒了些水在青釉圆形辟雍砚里,用一根舟状的歙州墨在上面快速磨了几下,然后抬手拿起笔架上的狼毫,沾饱了墨水,接连在案台宣纸上书写下几个酣畅淋漓的“战”字。
武元衡道:“还在想今日早朝时的那场争辩?”
李吉甫将手中狼毫一搁,长叹一声,显得忧心忡忡,“朝廷恩威在此一举啊,主和者只管眼前金樽不空,哪里还会为子孙后代思虑将来?”
“是啊,”武元衡点头,面色凝重。
“陛下待我等是恩重如山,还记得我第一次入延英殿陛下便留我谈了足足有五刻之久,自那以后我便决定,今生今世,势必万死不辞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李吉甫有些激动,语速也快了许多,“伯苍你应该清楚,安史之乱以来,朝廷早已是捉襟见肘,官员却是人浮于事,一个个只知伸手要俸禄要供养,如今官员之多,已经远远超过了从秦到隋的十三个朝代,僧尼不耕不织,还可以免除徭役,以致于无数男女纷纷投身空门以躲避税赋,可怜我大唐这一片天下,十分之七的人坐待衣食,十分之三的则操劳得喘不过气来,长此以往……”许是因说话太急了些,他突然住了声,接连发出数声剧烈的咳嗽,清癯白皙的面孔陡然逼涨得有些发青。
武元衡忙劝慰道:“国事固然要紧,但你的身体也切切不可马虎,近日我瞧着你益发消瘦了。”
李吉甫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和身份气度不相符的诙谐来,“无妨,偶感风寒,正吃着汤药呢。记得当日我贬官东南时,相士袁隐居曾帮我推算官职运数,说我将来可以做到将相,寿数则为九十三,而今我年方五十六,伯苍,你我同岁,都还年轻得很呢!”
武元衡坐下指着他笑,“你呀!”
李吉甫也坐下来,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有件事我弄错了次序。”
武元衡忙问:“何事?”
李吉甫道:“自我为相以来,一共裁减了两省冗官八百员,小官吏一千四百员,开罪了多少权贵,我从未因此后悔过,如今想来,应在用兵之后再行裁减冗官,如此便不会像今日遭到这般多的反对之音了,还有阉党,说来不过就是皇上的家奴,能避之则避之,不应与其正面冲突,此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的失策啊,哎!”
书房内二人正说着话,管家李福蹑手蹑脚进门,轻轻搁下一杯茶水和一碗乌黑的汤药,然后将几案上的一盏鎏金铜树灯上的三根蜡烛全部点燃了,室内登时亮堂了许多。此时适逢六街传来鼓鸣声,李吉甫道:“为武相备好客房与常服了吗?”
唐朝有律,长安城在次日黎明五更三刻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前,谁也不能无故上街,因此武元衡今日只能留宿于李府。
“老爷放心,小人早就吩咐下去了。”李福边说边将茶水恭敬地递给武元衡,“这是武相您的。”
“人传李公治家如治国,果然,”武元衡接过茶杯盏饮了一口,脱口赞道:“好茶!是越州剡溪茶吧?”李福笑道:“回武相,正是越州的剡溪茶,是咱们二公子专门从越州带回来孝敬老爷的。”
武元衡再饮一口茶,频频点头,“有子如德裕,夫复何求!”
李吉甫不可置否地一笑,端起汤药碗问李福:“晚膳备得如何了?”
李福道:“再过半个时辰便可开席,夫人还着意添了一道武相爱吃的鹿尾羹,还是今年春上二公子在长安郊外打猎获得的,一直藏着冰窖里,今日方取出来。”
武元衡大笑,“鹿尾乃食中极品,哪里独我爱吃?嫂夫人肯如此割爱,仅此一点,我今日便是不虚此行啊!”
“谈到饮食一道,你这兴头倒与我家德裕一般,”李吉甫笑笑,饮了一口汤药,突然叹了口气,“若非我在朝为相,德裕也不必避嫌离开长安城了,说来倒是为父的耽搁了他。”他放下药碗,起身走过去打开西窗,望着窗外竹林和早已西沉的落日,突然吟道:“叶尽疏林夕阳沉,萧萧天地秋。”
听得此句,武元衡不禁攒眉,隐隐有些不祥之感,但他是个性情温润沉稳之人,因此并未多言,只是站起身,负手走到李吉甫身边,元和中兴的两位宰相肩并着肩透窗仰望着苍穹。
此时天色业已晦暗,三桓二十八宿开始显现,武元衡突然发现象征宰相的上相星被一颗荧荧如火的流星遮蔽住了,心里骤然一惊。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象征着流血和死亡。
李吉甫显然也发现了这一异常天象,两人急促地对视一眼,李吉甫陡然心念一动,转身问道:“李福,今日是什么日子?”
伺立在一侧的李福忙回道:“回老爷,元和九年十月初一。”
“元和九年十月初一,元和九年十月初一——”李吉甫喃喃地重复着,突然面色大变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天且杀我!其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