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转眼已是唐文宗大和元年。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寅时初始，北街上已隐隐闻得动静，那是几家食肆在相继推拉自家门板的声音。

身处北街西边“孟氏酱坊”乌漆漆的大门此时还紧闭着，但若仔细听便能听到院落内有“咕咕咕咕”的暗哑声响，宛若水流声，那是孟韶用一根长木棍在认真地搅和着一大缸酱料，缸口阔大，须得两个成年人方能勉强环抱住，除却面前的，她身旁还有六口一模一样的青灰色大缸，个个缸口都扣着竹编的大斗笠，显然还未曾搅拌过。

大娘交代了，搅酱这件事须得在寅时做才行，因这时的酱还是凉的，等日头出来后便不能再动了，否则酱要发酸变质。

酱料是昨日才进缸的，还很稀薄，以后随着日头一天天地晒过，酱缸里面的酱料将会由稀变稠，酱的颜色也会渐渐的由土黄变成深红，搅拌时也会有一种韧性，需得手臂有力的人才能完成，这个活计孟韶已经整整干了五年，自她十岁那年孟启元去世开始。

如今她十五岁了。

这些酱料白天受着太阳暴晒，晚上则在室外吊露水，经过盛夏头伏、中伏、末伏四十天的日晒夜露，最后制成的酱就是荥阳有名的伏酱——“孟氏凝露酱”。

随着缸口的大斗笠一一被揭开，天色越来越透亮，院落里洋溢着一股酸甜的气味。

孟韶放下木棍抬起袖口擦擦额头的汗，见四下无人，她无声地一笑，拆下包住秀发的布巾挂到檐下竹竿上，快步走到院里的老槐树下，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然后借着树枝，动作敏捷地跃上屋顶。

几朵槐花无声息地坠落入酱缸中。

屋顶上的习习凉风扬起孟韶灰蓝色的襦裙，孟韶先是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盘腿坐下，目视前方。乍起的晨光照耀在她身上，衬得她光洁白润面孔上的两只眼睛明亮又清澈，只插着一根木簪子的长发更是乌光可鉴。

此刻的北街已是热闹非凡，各式商铺货摊林立，货品俱是摆得满满堂堂的，穿着各色衣衫襦裙的男男女女穿行其间，有的提筐提篮、有的牵马赶驴、有的则推着装满货品的小车，还有的两手空空这边瞅瞅那边瞧瞧，什么都不买就图个逛街逗趣，偶尔可见翻领窄袖凸鼻凹眼的胡人在用蹩脚的大唐话叫卖着什么，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在高声炫耀他今日一早刚打的两尾大鱼，声音唱歌一般，双手还有节奏地打着拍子：唉吆喂唉吆喂！快来看啊快来瞧，这样大的鲈鱼可真稀少，做成鱼脍实在妙……另一个更大更浑厚的嗓音马上盖住了他的：一刀下去分斤两，三餐岂能无肉香！大婶大姐老少爷们，今日刚宰杀的猪，肉质新鲜着呢！

孟韶一听便知是屠夫朱有金的儿子朱必成的大嗓门，正暗地发笑，忽然听见得得的马车声，回身一瞧，见一辆高轩大马车由东向西而来，马车由两匹白色的骏马拉着，不疾不迟，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久训的良驹。孟韶瞧着驾车人面貌便知车里是谁，她下意识地将身子朝后一缩，准备一直躲在屋顶直到那人离开，以免一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

尽管如此，曹文秀惊喜的大嗓门还是毫无意外地钻进孟韶的耳朵：“啊呀文彬，你来怎不提早说一声呢？我也好准备准备……这位道长是？”

“姐姐孤陋寡闻的吧？”一个男子温润的声音响起，“这是袁道长，大名鼎鼎的袁隐居袁道长。”

“原来是袁道长，道长请！快请！”曹文秀的声音异常的夸张，“晖儿，看看韶丫头哪去了……韶丫头！韶丫头！”

猛然听得曹文秀在用粗大的嗓门喊叫自己的小名，孟韶迅疾趴下试图隐蔽在树荫里。不想树下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韶儿你就别躲啦，我和娘都看到你了！快下来，我舅舅来啦！”

孟韶听罢不得已扒开树枝，俯身看见孟晖扬着一张俏丽明艳的脸正朝着她笑，点点斑驳的晨光落在孟晖的脸上和她藕色的丝质衫裙上，让她整个人有如一颗发光的明珠，看得孟韶有些眩晕，曹文秀此刻也仰着一张胖脸叉腰皱眉望着她，倒是没像往常一般再继续朝她吼叫。

孟韶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整整衣裙跃上树枝从上面利落地滑下来，脚刚站稳便听到院门口有陌生男子略带惊讶的浑厚嗓音，“曹老爷指的可就是这位姑娘？”

孟韶循声望去，见前面屋檐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着月白色帛布衫白面无须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此刻正负手含笑望着她，这人是孟晖的舅舅曹文彬，孟韶自小便识得，另一个则是名身着灰蓝色道袍束发盘髻的白须老道，老道手执拂尘，身材修长瘦如枯枝，只一双眼睛精光灼灼的，颇有些仙风道骨。方才那声音正出自老道口中。

孟韶朝老道微微弯腰权作行礼，然后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曹文秀，如今的她比曹文秀高出大半个头不止，因此看人时眼皮有些下垂，像是有种睥睨之态，曹文秀不瞒地瞪她一眼，朝老道殷勤道：“道长见笑，家里没预备啥，我让韶丫头去外头食肆买些煎饼回来。”曹文秀边说边窸窸窣窣从怀中掏出一串铜钱来，转身快速塞到孟韶手中，“你往日不是爱吃孙家的胡饼吗？顺便也买些回来，动作快点，再晚怕要卖完了！”

孟韶捏着铜钱目不斜视地快步向前走去，经过曹文彬身旁时，她的鼻翼间隐隐闻到一丝檀香的气息，明白孟晖的舅舅、这位将酱生意直做到洛阳长安去的荥阳大商人一定是学着长安的那些贵族在衣衫上熏了香。

孟韶虽说才十五岁，身材却比普通成年女子要修长不少，走路时的那种大步流星，更是全无女子婀娜之态，曹文彬扭头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身浆洗得发灰的深蓝色襦裙从前屋门口完全消失，他这才回过头来，神色颇为怅然，压低着嗓子喃喃，“这孩子身上竟无一丝云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