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终南山。
正是秋意浓时,层林尽染叠翠流金,苍松翠柏恣意盎然,山间随处可见红的枫叶黄的野菊花以及白色的芦荻花,半山腰的云彩和雾霭更将这一脉山色装点出丝丝仙气。
一辆马车“得得得”地行走在山旁官道上,一匹黑马与其并行,另一匹棕色马则紧随其后。黑马上的男子身着玄黑的袍子,头戴平巾帻,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长伟,剑眉星目不怒自威,端的气势非凡,其人正是当今宰相李吉甫之次子,名德裕,字文饶,小字台郎。
一只黑色的大鸟突然从马车旁的草丛中振翅飞起,马车里面的人听得异响掀开车帘露出一张端丽明净的脸来,四顾道:“公子,快到长安了吧?”
李德裕稍稍扯住缰绳,望着车中人含笑道:“是,已到终南山了,前面不远处有座水月观,云卿,你若是累了,咱们可先在那里歇歇脚。”
“不累,”易云卿摇头,眼睛虚望着四周的风景,面上满是愁绪,“越是接近长安城我这心里越是发慌,公子,你们赵郡李氏是如今大唐最为显赫的贵族,我虽低贱也懂些道理,清显贵族最是讲究礼法,你家,你父亲……会容得我这般身份的人进门吗?”
“说多少次你才肯放心?我说容得便是容得,”李德裕柔声道:“云卿,你温柔明理,不但工于女红,更善煮茶精烹饪,父亲见了你必定欢喜,至于刘氏,”他微微顿了一下,“不错,她是我的发妻,但她一向端柔贤惠,何况有我在,她是断断不会为难你的,放心。”易云卿望着马背上男子的英武身姿,心里顿觉宽慰不少,用力点点头。
李德裕笑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昨晚酒醉倒忘记问你了,那盘红煨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怎么弄的?”“还这般念念不忘?”易云卿掩口笑,两侧脸颊梨涡隐现,两只眸子更是流光溢彩无比动人,“其实很简单,我加了几颗打孔的胡桃一道煮的。”
“原来如此,”李德裕微微颔首,“万事皆学问,果然。”
易云卿面色有些自惭,“我这算得什么学问,公子太抬举我了。”
“不,”李德裕的神情很是认真,仰面道:“民以食为天,有一门实用的本事比普通的堆章叠句要有意义得多,云卿,你切不可以看轻自己的所学所为,得闲你将自己平日做菜的体会写下来,我来帮你出书,至于书的名目,我看就叫食经吧,到时候让长安那些人都知道你易云卿的本事。”
易云卿觉得他是在宽自己的心,不以为然地笑笑,刚想说什么,只见前面有两匹快马挟尘狂奔而来,马上两人扬臂连声大呼,“二公子!”“二公子!二公子!”
李德裕一把勒住了缰绳,那马忽地停住,既不嘶叫也不喘气,但驱车的那马却被惊吓得蹬蹄长嘶不已,车夫呵斥良久方站立住了。易云卿的一只纤手死死扯住了车帘一侧,心莫名揪了起来。
李德裕听来人讲了父亲的状况后,顿时心急火燎,略微沉吟了一下,吩咐来人道:“你们先回去禀告,就说我随后便到!”
两位家仆应声打马疾驰而去。
李德裕扭头道:“云卿,先让杨诚送你到前面的水月观歇下吧,待我回安邑坊见过父亲后再来接你。”见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他爱怜地轻抚她的脸颊安慰道:“父亲病了此时实在不宜打扰,放心,我很快便来接你。”易云卿强笑点头,“我明白,老大人的身子要紧,你快回吧。”李德裕扭头低声吩咐身后骑棕色马的仆从,“杨诚,你跟随我多年了,办事我一向放心,安置好易姑娘后火速回安邑坊听候差遣,记住,回去后暂时不要声张此事,免得扰了老爷清净,待老人家身子稍稍好些了再行禀告不迟。”杨诚稍稍一愣,随即点头称是。
“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李德裕打马向前狂奔而去,易云卿从车窗探身向外,望着他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小,她的眼角不禁湿润了,从湖州杼山出发时她就担心此行不会太过顺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如今果然应了她的担忧。
“易姑娘您请坐稳了,咱们现在便去水月观,”仆从杨诚朝易云卿拱拱手,下巴一抬,车夫便扬鞭赶着马车直奔水月观而去。
风比方才大多了,吹得车帘子“咯吱咯吱”的直摇晃,一路上“得得得”的马蹄声清晰且冷硬,像是踏在人的心上。
“姑娘你也太好说话了,”一直在马车内不吭声的婢女玉珠突然小声嘀咕道,“你就这么让李公子走了?万一他再也不回来了呢?我听人说长安城大坏人也多,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
“闭嘴!”易云卿厉声喝住了她,白着脸用力闭上了眼睛,一只发抖的手缓缓按住了自己的腹部,另一只手则紧紧捏握住腕间的镂金玉镯。
秋风猎猎车马辘辘,掩映在一片翠竹林中的水月观就在眼前了,一位形容健硕的中年道姑探头探脑从水月观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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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南明德门附近的安德坊虽不比朱雀街上热闹煊赫,但也是车马往来人潮涌动,只是达官贵人不多,随处可见的是些市井平民、道士和尚、江湖杂耍、过路商贩一类的人物。
“陶居客栈”便坐落在此处。
别看这“陶居客栈”门脸狭窄,装饰也甚不起眼,可历史悠久,据说武皇那会儿就有了,距今已有二百年左右,门匾上的那几个玉润温雅的字是初唐四大书家之一当时的中书令褚遂良所书,是长安城有名的老店之一,能在这里落脚的,俱是市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至少身上银两是不缺的。“陶居客栈”非是浪得虚名,数百年来信誉好不说,内里的环境也是一等一的干净舒适,粉墙黛瓦回廊水榭修竹翠柳竭尽江南婀娜风流之态,院落又难得的宽裕,一年四季里面各式花草争奇斗艳,实在是一个闹中取静的雅致所在。
此时正逢秋日午后,院中清净幽雅,偶尔听到客房里传来丝丝袅袅的琵琶声,颇有些寂寥怅然之意。一身素色的赵氏坐在院落柳荫下的一张紫藤靠椅上,手捧着一盏茶,她对面坐着一名中年道士——她的兄长赵道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