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后，曹文彬一撩袍子理所当然地在正厅主位上唯一的一张花梨木椅子上坐下，自他姐夫孟启元那个老明经五年前去世后，这孟家少说有一半是他撑着，别的不提，单是每年春秋两季专程从洛阳教坊请人上门来教授孟晖歌舞和琵琶就不知有多少流水银子淌了出去，连曹文秀听了都觉得肉疼，他自己却说一切值得。自然，每次教授的地点都安排在曹家在荥阳的私人园子里，孟家这里酱坊与内宅不分，且不论屋里这些破落斑驳的布置和摆设，光是气味就够人受的，如何住得？居移气养移体，曹文彬是见惯世面的人，自然懂这些。

孟晖一年倒有大半载住在舅舅家，对舅舅自然是敬重得很，一进屋便乖巧地给舅舅奉上一杯备好的凉茶，曹文彬接过小饮了一口，然后将手中杯盏放下，笑眯眯道：“晖儿，明年春上舅舅便带你去洛阳，可好？”

孟晖眼里顿时显出惊喜热切的光，“太好了！我早就想去洛阳看看了！”

洛阳，陪都也，乃是除京城长安之外的天下最为繁华之所在，孟晖早就听教坊的师父说那里应有尽有，歌舞器乐可谓花样繁多，到了节日里更是热闹无比，那种流光溢彩，想起来都会让人激动，哪个女孩子不想去看一看？更何况，师父徐妙歌说她如今歌舞已然学成，琵琶上面更见天赋，简直可称大唐一绝，不但师父已不能比，就算是整个洛阳也找不出比她琵琶弹得更好的人了。不过如今孟晖常住在曹家，连城府心思也有三分曹文彬的影子了，她听了师父的话后虽觉开心但并未忘形，内心更想亲自去洛阳与人比试一番，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如师父所说。

曹文秀咳嗽一声，吩咐道：“晖儿，你舅舅肚子饿了，你去外面看看韶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孟晖有些不情愿地应声，出去了。

女儿一离开，曹文秀的一张胖脸马上拉了下来，冷冷道：“文彬，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我这辈子统共就晖儿这么一个女儿，可不想她离开我！”曹文彬一点也不意外，端起茶盏舒坦地饮了一口，笑道：“姐，方才袁道长的话你也听到了，明年采选就是晖儿的机会，不瞒你说，我早已经联络好了宫里的人，只等八月花鸟使一到洛阳——”

“你疯啦！”曹文秀大惊，手按紧了身侧的几案，“晖儿可是你嫡亲的外甥女！我绝不让她去宫里做奴婢！”曹文彬忙放下茶盏起身道：“怎见得就是为奴为婢？！宫里的那些贵人难道不是人做的？姐，袁道长方才的话你该听得清清楚楚吧？他可是火山令袁天罡的后人，家传相术天下闻名。”

曹文秀还是摇头，“可是……”

曹文彬重重地叹了口气，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在曹文秀面前站定，头仰着，眼睛望着未名的虚空，白面微微有些发青，一字一顿道：“姐，我明白你是舍不得晖儿，我自小看着晖儿长大，对她的疼惜不比你少，难道我就舍得她？可如今是讲究门第的年代，英雄也问出身，没有祖荫就永远没有地位。这些年我在外面见惯了世态，也算是看明白了，想我曹家几代做酱，如今家业钱财是有了，可是外头怎么说？卑之曰市井，贱之曰市侩，不得与士大夫伍——说到底当年云卿瞧不上我还不就因我曹家是商人——”说到这里，他突然咬咬牙，英俊面孔陡现狰狞之色，曹文秀满脸骇然：“你这是哪里来的话？云卿可从未提过呀，何况当年她自己一无所有又有何资格瞧不上你？”

“她是从未提过，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哪怕她一无所有她也看不上我——这些年想到这一点我就寝食难安！”曹文彬猛地低下头，用力按住曹文秀的双肩，激动道：“姐，你信我，凭咱晖儿的样貌和才能，只要她能进宫，肯定会有机会伺候皇上，到时候咱们曹孟两家的地位可就不一般了，袁道长不是说晖儿是贵人命么？而你这个贵人的生母将来说不定还要被封为诰命夫人呢！到时候，娘难道还会再死守着父亲留下的那个规矩不让你进曹家大门？”

曹文秀的心思渐渐被说得活泛起来，她是信自家兄弟的，自她不顾父母的话和孟启元结婚后便与娘家断了往来，这些年若不是兄弟的接济，这个家根本就撑不下去，但牵扯到她唯一的女儿时这个胖女人到底还有些顾虑，手有些不听使唤地端起面前的茶盏大喝了一口，定定神道：“可就算到时候晖儿真成了贵人，但她总不能把我也接到宫里去吧？我不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曹文彬见她话音松动，一下就顺了气，撩起袍襟重新坐下，伸手在青白的下巴上摸了一把，笑道：“你担心什么？不还有韶儿吗？将来韶儿进了曹家，还能不奉养你？否则我也不肯应的。”

曹文秀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曹文彬一扬眉，凑身上前神秘地一笑，“姐难道不觉得我们家元庆和韶儿是一对？”

“韶儿？你看上韶儿了？”曹文秀震惊得大张了口，胖脸显出一股呆蠢样，“可是元庆他——方才袁道长也说了，韶儿将来的姻缘并不圆满，而且那丫头的脾气你也见识过的，这能成吗？”

曹文彬收起笑容，叹了气道：“元庆先天不足，姻缘自然不会太圆满，但他子嗣方面是绝无问题的，韶儿的性子是有些倔强，却也正好弥补了元庆的懦弱，我看两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再说韶儿勤快能干，将来曹家交给她打理，我也很放心。”

曹文秀横他一眼，“打的好算盘！合着这韶丫头的短处到你那全成长处了？看不出来你还真是长情呢，从前自己费尽心思也得不到云卿，现在务必要让自己儿子娶到云卿的女儿这心里才肯罢休，是不是？”

“都哪一年的老黄历了，”曹文彬作势整整本就整洁的衣袖，讪笑道：“还不是因为元庆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