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面色微变,孟韶心中一阵钝痛,还未说话,身后的李逸已经冷然开口,“多谢曹少爷的慷慨,只是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谈定两吊钱便是两吊钱,多一文李某也不会取。”曹元庆也不坚持,笑道:“既是如此,那便依了李先生,韶儿,咱们也用膳去吧。”
孟韶扫了一眼李家叔侄,低头默默随着曹元庆离开了。
绘荷上前施礼,“李先生,李公子,请随我来。”
李商隐点头,快速替叔父将纸墨收拾了。
绘荷在前面带路,李逸有意放慢脚步在一株木槿下站定,等李商隐一跟上,他猛地咳嗽一声,低声正色道:“商隐,以后别再和孟家的女儿来往了。”
李商隐忙道:“叔父误会了,孟韶她……”
“我指的是她吗?你和那个孟晖是怎么回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李逸厉声道:“你一个读书人,和酱坊商人的女儿牵扯不清,成何体统?!”
见李商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李逸放缓了声调,“商隐,你还年轻,你父亲去世得早,我有必要代替他来教育你,引导你,你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我唯一看中的便是你,为什么?因为我觉得将来唯有你能光大我荥阳李氏的门楣,咱们李家虽不是天潢贵胄,但也是皇室后人!想想你的表兄杜悰,当年他依仗祖荫娶了岐阳公主,那可是宪宗皇帝的嫡长女啊,那是何等的荣耀!你娘本来在你姨母面前就一直无法抬头,若你将来果真娶了商人的女儿,你让你娘如何?更何况商人的女儿难道就没要求?你家财匮乏,若再无功名,你以为她能瞧得上?方才我在一侧观察你许久,连那些丫头婆子都敢对你不敬!”见李商隐欲张口,李逸一挥手,“你别急着解释!我知道你心善,但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没有功名,你若有了功名,千金难求你一字,但若像叔父一般无功名,写下许多字也就值得两吊钱,还得看人脸色赏!”
李商隐一脸的惨痛,“叔父!”
李逸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面色凝重,“商隐,你本与令狐大人相约明年春上在洛阳相见,不过世事难料,如今你三姐家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看你莫如及早回洛阳去,免得横生枝节。我相信,有令狐大人的助力再加上你自身的才华,将来你获功名如探囊取物,放心,你娘与你妹妹自有我照顾,如何?”
李商隐沉默半晌,敛容躬身施礼,“谨遵叔父教诲,如此孩儿两日后便启程。”
“这才是我李家的好儿郎,”李逸满意揽须点头,“走吧。”
叔侄二人并肩向前走去,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花树突然发出的簌簌摇曳声。
孟晖从里面走出来,俏脸上乌云沉沉,手中紧紧执着一截被掐断了的怒放木槿花枝。
李逸和李商隐随着绘荷到了“听松堂”门口,绘荷先进去了,李逸则指着屋檐下的牌匾上的“听松堂”三个字问道:“商隐,你看这几个字是谁人的手笔?”
李商隐瞧了又瞧,见没有署名,但他这几年在诗书方面颇有见识,于是斟酌道:“字迹俊逸洒脱但笔力有限,似有白乐天的风格。”
“正是白居易所书,”李逸道:“你可知他为何不署名?”李商隐茫然摇头。
“因为此人既要钱又要名,这三个字曹家就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而他自己却又自认为是一代名流,给市侩的商人题字有失斯文,所以就没署名,”李逸声音很低语带讥讽,“这人是个伪君子,可以一手抱着小歌姬,一手写着卖炭翁,你以后不要跟他学。”李商隐红着脸唯唯。
孟韶满腹心思跟着曹元庆进了住处旁的花厅,花厅里一名身材健硕的半老仆妇正从紫檀食盒中一一取出里面装着菜肴的青瓷碟子,见曹元庆进来,忙退到一侧躬身道:“依着少爷的吩咐备下了这些,若还缺什么,奴婢再去准备。”
曹元庆走过去一看:偃月形馄饨一碟,韭菜、苋菜各一碟,莲藕猪肉糜一碗,鱼头羹一大碗,还有一碟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烙饼,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笑着点头,招呼孟韶坐下。
孟韶见桌上只摆着两副碗箸,不觉问道:“姐姐与紫云她们呢?”
那仆妇笑道:“晖小姐一向和老爷夫人一道用膳。”
“这是春娘,自小我的饮食便由她服侍,”曹元庆伸箸夹了一小碟馄饨并浇上姜葱汁递到孟韶面前,殷勤道:“来,你尝尝看,春娘的手艺很是不错的。”
孟韶此刻全无食欲,李商隐的面孔在她脑中不住地晃悠着呢,但如何却得过曹元庆殷殷含笑的期许眼神?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看重她,她心中岂会不感动?于是举起双箸夹了只馄饨送到口中,刚咀嚼了两下,只觉一股绵长的香气直击味觉,她的两只眼睛不觉微微张大又眯起,“什么馅儿的?”
春娘颇为骄傲地一笑,“是火骽馅儿的,奴婢每年冬至都会制一些,少爷很是喜爱的。”
孟韶大嚼了两口咽下馄饨,喉头发出一声清晰的咕咚声,频频点头道:“好吃,真是好吃!”
曹元庆脸上憋不住的笑意,“慢点慢点,别噎着,来,试试鱼头泡饼,这才是春娘的一绝,这个要趁热,府衙的陈老爷过来尝过一次,都赞不绝口呢!”他边说边盛了一小碗鱼头羹送到孟韶面前,“来,将烙饼泡在鱼头羹里吃。”
往日在孟家,能吃得一张普通的煎饼已属享受,哪有品尝如此美味的机会?何况还有孟韶最爱吃的鱼头,再加上食欲已被馄饨打开,孟韶此时也不客气,匆匆说了句谢谢,也不顾热烫,伸手便取了一块烙饼搁进鱼头羹里,等烙饼饱吸了羹汤,她举箸夹了送进口中,眼睛再一次下意识眯起。
这一次的感觉又不同于方才。依旧是香,但却是醇厚浓烈的香,还夹着股炙烤过的焦香味。这滋味她更喜欢些。就这样,孟韶一气吃下了三张烙饼,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曹元庆举箸不动,只是呆望着她笑。她顿时红了脸,慌忙搁下双箸,“曹大哥怎么不吃?”
“我一向吃得少,看着你吃也是一种享受,”曹元庆凝视着她,眼里的关爱不言而喻,“还饿不饿?要不要再来点别的?”
“不用,”孟韶被他看得坐立不安,局促起身道:“我出去走走,消消食。”曹元庆望着她修长的背影从花厅门口消失,这才收起目光,咳嗽了两声,脸上笑意未减,“春娘,取我的药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