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孟韶随着曹元庆往曹园的“存云堂”而去。

曹家人丁不旺，连老夫人一共不过四口人，大小奴仆倒有十几口，往常吃饭分了四处，老夫人一处，曹文彬夫妇一处，曹元庆一处，奴仆们一处，“存云堂”一向是很少启用的，除非宴客或节日，今日如此排场，也是曹家看重孟韶的意思了。孟韶原不清楚这些，都是春娘告知她的。

此时天还未黑透，雕梁画栋的“存云堂”里却已是烛火通明，一条长几案上摆满了装着各种吃食的碗碟，炙肉、鱼生、干脯、甜瓜、青精饭、芝麻凉团子、荔枝膏等等，大多是时下的凉物，一看便让人有食欲，七八个婢女仆妇在里面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孟晖和周紫云已经先一步过来了，周氏也在，几个人正围着一位满头银丝的富态老夫人说着话，老夫人左手执一串油亮的佛珠，身穿靛蓝刺绣的衣裙，除却满头霜雪外，她面色红晕甚少皱纹，看上去不过五十左右，孟韶心知这便是曹元庆的祖母曹老夫人，不觉脚下一顿，曹元庆马上意识到了，执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以示安慰。

不知周氏说了句什么，曹老夫人乐呵呵的显得心情颇好，抬眼瞧见到孙儿拉着一个高个子女郎并肩而来，老夫人马上起身笑着朝他们招手，一脸的慈祥和善，道：“过来！快过来我瞧瞧！”

曹元庆走过去笑道：“祖母，这便是韶儿了。”孟韶轻轻挣脱他的手，躬身施礼，“见过老夫人。”

“这孩子，”曹老夫人不满地摇头，瞥了眼众人道：“什么老夫人，该随着元庆唤我一声祖母不是？”

孟晖发出一声压抑的轻笑，曹元庆更是用不加掩饰的热切眼神注视着孟韶，丫鬟仆妇们瞪大了眼睛，一屋子的人各怀心思齐齐盯着孟韶。孟韶红了脸，心一横，大大方方开口唤了声祖母。周氏面色顿转暗沉，与侄女紫云对视一眼，用力捏紧了手中攥着的罗帕。

“这就对了，”老夫人执住孟韶的手，上下打量着，不住点头含笑，“瞧着这身量不小，都与我们元庆一般高了，好，好啊！就是人有些瘦削。”她顿一下，盯着孟韶的衣服，“衣服太过宽大了些，明日让人来量量，裁两身新衣裳。”

孟韶忙道：“不用了，这身就挺好的，我很喜欢。”身后突然传来曹文彬的声音，“既是喜欢，明日就照着这花样再让人裁两件吧。”孟韶忙转身施礼，“见过舅舅。”

曹文彬笑着微微颔首，“坐下吧，大家都坐下，”他走过来小心搀扶着母亲坐下，自己在她身边坐下，扫了众人一眼，咳嗽一声，用威严的声音道：“明日起，晖儿须勤练歌舞与琴艺，等闲人不得打扰，紫云和韶儿就一起跟着元庆读读书吧，女孩子读点书没坏处。”

周紫云应声称是，快速扫了曹元庆一眼，眼里显出难以掩饰的光彩，曹元庆眉头微微一皱。没说话。

“吃饭吧，”曹文彬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老夫人身侧站立的仆妇，那仆妇忙弯下腰，将案中放着的一小碟枣型吃食端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转身看她，“知夏，这是什么？”

知夏尚未开口，便听曹文彬笑道：“知夏从前在长安尚书府最擅长做养生膳食，这灵芝枣是她拿手的，用的是上好的长白山赤灵芝，挤出汁水加上鱼泥制成，娘尝尝可还入口。”

老夫人含笑点头。

孟韶微微一愣，眼看着老夫人将一块灵芝枣全部吃下去，方才明白，原来这曹老夫人虽手执佛珠，却并不吃斋。

曹文彬见母亲吃得开心，又亲自动手将案上的一道鱼脍端到她面前，孟韶心中顿时怦怦跳了起来，却见曹文彬又将鱼烩端起来一瞧，用力朝案上一搁，声音不悦，“绘菊，瞧瞧你这什么刀工？敷衍谁呢！”

绘菊忙回道：“老爷，午后夫人身子一直不爽，因此今日奴婢并未去大厨房。”

孟韶涨红了脸刚要开口，不想身边突然噗通一声跪倒了一位四十开外的仆妇，“今日大厨房是奴婢执掌，请老爷责罚！”

孟韶手按着胸口不安地看向不远处侍立的春娘，春娘无声朝她摇摇头。

“阮娘？”曹文彬皱眉，“你做鱼脍的手艺虽不及绘菊，但也不至如此荒唐吧？可见并不用心，罚你这个月的月份银子减去一半，若以后再有怠慢，也不必在曹园待下去了。”

阮娘竟感恩戴德似的，磕头道：“谢老爷开恩。”

孟韶轻易地捕捉到对面周氏旁侍立的绘菊脸上快速掠过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

“行了文彬，下人们成日忙东忙西，一时失手也是有的，不必苛责，且尝尝味道如何，”老夫人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中，慢慢咀嚼着，咽下，又夹了一块送进口中咀嚼，缓缓点头，再次咽下，然后在众人瞠目中伸出筷子又夹起一块，顿了顿，笑道：“你们别尽看着我啊，都来尝尝，这鱼脍虽不中看，但滋味却还不错，竟一点鱼腥味没有，吃下去凉丝丝的，比绘菊往日做的要爽口些，也更适合现在的时节。”

绘菊的脸上顿时现出些不自然的讶异。

曹文彬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尝了，点头道：“口感确实是不同。”

孟晖和周紫云也都尝了，纷纷附和说不错，周氏夹了一块细细咀嚼，然后异样地看了阮娘一眼，“这真是你做的？往日怎不见你有此等手艺？”

阮娘以袖拭擦额头的汗，垂首道：“夫人明察，今日桌上其实有两道菜不是奴婢做的，一道焖茄子，一道鱼脍，是韶姑娘在少爷的小厨房做好了让人特意端来的。韶姑娘知道夫人喜欢吃焖茄子又听说老夫人爱吃鱼脍，便想表表孝心。”

“哦？”周氏看了孟韶一眼，又看向春娘，笑得异样，“真的假的？不是假手他人？”

“行了！”老夫人扫了媳妇一眼，面色微沉，“月娥，孩子能有这份孝心已是难得，今日的事我都知道了，纯属意外，你身为长辈不要放在心上。”

周氏敛容，低低应了声是，伸出筷子夹了块茄肉送到口中，缓缓嚼了几下，突然抬眼看向孟韶，一脸的难以置信，“真是你做的？不是假手春娘？”

春娘忙道：“回夫人，确实是韶姑娘亲手做的，奴婢只是在一侧帮着稍稍收拾了一下，韶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勤力，实在是难得。”

曹老夫人笑道：“这手艺都跟谁学的？以孟家的条件做鱼脍的机会怕是不多，能做成这样确实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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