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的暮春下午。

孟氏酱坊院落内零落排列着六七口大酱缸，墙角靠窗处一大丛锦葵含苞欲放。锦葵旁，一个穿灰旧蓝衣裙的小女孩正埋头蹲在一只装满黄豆的大木匾前认真挑拣出里面的小石子碎粒，突然一双小手拉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拖起身。

“啊呀！”孟韶手中黄豆撒了一地，见是孟晖，忙道：“你干嘛？我活儿还没干完呢，待会儿大娘见了要骂人的！”

“我帮你干就是！先进屋！”孟晖气喘吁吁将孟韶拖进房间，快速脱下自己身上簇新的粉色衣裙，急急道：“来，咱们来换着穿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欢我这身衣服吗？”

孟韶近乎贪婪地看着粉色衣服上绣着的栩栩如生的梅花图案，抬头注意到孟晖额头的汗珠，漆黑明亮的眼珠里掠过一丝迟疑，“这……可这是你的衣服呀，为何要换？你不喜欢它吗？”

“你到底换不换？”孟晖不高兴了，小嘴嘟起，“想换就快点！我是看你喜欢才借你穿一会儿的，不换就罢，你可别后悔！”

“那好吧，”孟韶换了衣服，高兴地抬起手臂欣赏衣服袖口上绣着的那一丛梅花，她最喜欢梅花了。两个孩子身高差不多，互换了衣服后穿了倒也合身。

酱坊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阵吵闹声，随即听到曹文秀暴怒的大吼：“韶丫头！晖丫头！你们俩死到哪儿去了？都给我滚出来！”

刚从舅舅家回来不久的孟晖眼里顿时掠过一丝慌乱，“怎么回事？娘好像是生气了？”孟韶早就适应了大娘曹文秀的嗓门，拉着她的手道：“没事的，出去看看！”孟晖不着痕迹地挣脱她的手，“你先走！”

孟韶刚到门口，一双鸡爪手突然扯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给扯过去，“就是这丫头，她偷了我酒楼的鸡腿！”

曹文秀见状不禁怔住了。

孟韶被推搡得头昏脑涨，认出扯住自己的是北街上“四海居”酒楼的老板娘周氏，连挣扎都忘记了，气愤地瞪着她道：“什么鸡腿？我才没偷！我刚刚明明在家里捡黄豆的！”

周氏一愣，一旁小二模样的精瘦男人上下瞅着孟韶，点头道：“老板娘，我瞧得真真儿的，就是这个穿粉色衣服的丫头偷拿了我们的鸡腿！”

周氏顿时来了劲，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扯住孟韶不松，“大家听听，我们四海居酒楼的小二可是荥阳最为忠厚老实的，他说的话还能有假？”

围观的众人盯着孟韶议论纷纷，“看不出来这丫头竟是这样的人。”“她就是那个云卿的女儿？”“会不会搞错了？我怎么瞧着似乎另一个丫头才像云卿的女儿？”“不会吧？曹家带回去教养的自然是嫡亲的外甥女了。”“你说得不错，不过我看这丫头衣服不赖，曹文秀倒也舍得。”

孟韶看向孟晖，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着急和自己换衣服了。孟晖怯生生缩到大门一侧，无声朝孟韶摇头，眼神充满哀求。

曹文秀突然牛眼一瞪，冲周氏大喝道：“放开她！”

周氏下意识松开手，语气却甚强硬，“就是这丫头偷拿了我们酒楼的鸡腿！”

曹文秀双手叉腰厉声问道：“韶丫头，你说！你有没有拿人家的东西？”

孟韶用力一摇头，挺直腰身，“我才没有！”

“好！我信我养的孩子不是那样的人！”曹文秀抡起衣袖，露出男人一般结实有力的粗壮胳膊，朝周氏横眉怒目道：“说什么鸡腿不鸡腿？当我们家没吃过鸡腿？啊？周掌柜的，穿粉衣的丫头全荥阳不止一个人吧？怎见得就是我家韶丫头呢？你是欺我孟家没人还是怎的？”

“这……”周氏晓得遇上泼妇有理也说不清，只得自己打圆场道：“罢了罢了，曹大姐，咱们都是做生意的，说起来我堂姐还是你弟媳妇呢，也就两只鸡腿，又值得多少？看在自家亲戚的份上我也不追究了，不过以后千万要管教好你家孩子！”

“谁跟你是亲戚？”曹文秀没好气道：“我家孩子好好的！你管好你自个儿的酒楼行了！别再冤枉人，在我门口胡乱放刁撒野！”

周氏瞧着曹文秀的恶形恶状，暗呼一声晦气，心中连骂几句泼妇，口中却不敢有所表示，只是悻悻地冲身边伙计挥挥手，“走走走！还看什么看！回去还有一堆活儿要干呢！”

见酒楼的老板娘和小二离开，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去，谁也不敢触曹文秀这只母老虎的霉头。

孟晖见众人离开，这才怯生生地走上前来拉孟韶，孟韶冷冷地瞪她一眼，用力甩开她的手，抬脚朝外跑去。

“韶丫头！韶丫头！”曹文秀高喊了两声，见没喊住，摇头叹口气，骂了声犟种，见孟晖畏缩在一侧，气得一把将她拎起扔进院内，关起门咬牙低吼道：“死丫头你长本事啦啊？不但会偷东西还会栽赃了！你——你气死我了！看我不打死你！”她随手拿起墙角一根扫把就甩过来，吓得孟晖煞白了小脸连声告饶，“娘！娘饶命啊！晖儿只是一时好奇拿着玩玩的，随手就扔给街口的狗吃了，舅舅家好吃的多的是，我才不稀罕什么鸡腿！”

“闭嘴！你给我闭嘴！”曹文秀圆瞪了双目气哼哼地扔掉扫把，骂道：“你不怕街坊邻里听到我还丢不起这张老脸！混账东西！这些日子你在舅舅家跟师父都学了些什么？！”

“娘，”孟晖可怜兮兮地走到曹文秀身边摇摇她的手臂，眼泪汪汪柔声顺气哀求道：“娘，晖儿错了，晖儿再也不敢了，娘就饶了我吧！”

曹文秀瞧着女儿的粉嫩脸颊上泪珠，瞅了眼墙角的黄豆，狠心一甩手臂道：“今日这顿打且记下，给我捡黄豆去！我不说停就不许停！”

孟晖一个趔趄差点被甩跌倒，却不敢吭声，忙蹲下身认真地捡拾起黄豆来，动作竟麻利得一点也不比孟韶差，曹文秀盯了一会儿，见她并未偷懒，便自行忙去了。孟晖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干活，手中的动作并没有丝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