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慌忙上前架住李吉甫手臂,连声惊呼,“老爷!老爷!”
武元衡也慌了,劝慰道:“弘宪兄,你是从不迷信之人,怎可为区区星象搅乱了心神?”
李吉甫勉力站直了身子,摆摆手强笑道:“袁隐居曾推算我寿数为九十三,当时我就疑惑,想我赵郡李氏先辈中从未有活过七十的,老天怎会独对我李吉甫偏爱至此?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伯苍,我是活不过后天了,元和九年十月三日,便是我李吉甫的死期。”
武元衡惊惧哀痛:“不会!你尚有大业未竟!”
“大业?”李吉甫紧紧握住武元衡的手,神色突然间苍老了很多,沉声道:“铁马秋临塞,虹旌夜渡泸,这是你从前送我的诗句,想当年你我也是风华正茂啊……”他咳嗽一声,有些哽咽,“伯苍,以后朝廷诸事就靠你了,对了,还有裴度,此人正直唯才可堪大用,我相信,有你和裴度在政事堂,吉甫一生所为便不会人亡政息。”
武元衡泪眼如翳,极力掩饰着自己,用力点头道:“弘宪兄,你放心,就算我们这帮老的都去了,还有德修和德裕这辈人呢。”
李吉甫摇头,“德修只是一寻章摘句庸常书生,不提也罢,倒是德裕,这孩子自小文韬武略皆有,就是为人太过固执刚正,比我这做父亲的还容易得罪人,日后还得有劳你伯苍多多提点才是啊,”他松开武元衡,转头问道:“李福,二公子何时能到长安?”
李福楞了下,忙道:“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到。”
“这么说我还能见上我儿最后一面,不算人生憾事,”李吉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正常的笑意,“伯苍,看来我们是不得不长夜彻谈一番了,否则以后怕没时间。”
“你太多虑了,”武元衡还想再说什么,满腔忧思却被李吉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福忙上前不住地拍抚他的后背,咳嗽声好容易消停下来,李吉甫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地吩咐道:“安排人明日一早出发去接回二公子吧,越快越好。”
天色晦暗,李府主厨赵氏面带疲惫走出膳食房,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绿萼和红翘两位徒儿,抬眼忽见管家李福行色匆匆迎面而来,赵氏忙整整衣衫上前招呼,“膳食已备好,老爷吩咐开席了吗?”
李福摇头,扫了眼四周忧心忡忡道:“老爷方才吐血了,看情形很是严重,着人明日一早去接二公子呢。”
“什么?”赵氏发出一声低呼,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倒下,身后的绿萼红翘赶紧扶住她。
“这是一时情急气血攻心——也怪我着急多嘴了,此事暂不可声张,先扶你们师父进屋歇着去吧,哎!”李福低声吩咐了几句,连连叹息着摇头离开。
红翘和绿萼一左一右扶着赵氏摸黑进了她的寝室,小心地将她平放在床上并盖上一层薄被,绿萼熟稔地点燃床头的一根蜡烛,两人看着烛光下赵氏煞白的脸,相对默然。
稍顷赵氏睁开眼悠悠醒来。
红翘舒口气,惊喜地扑上前,连声道:“师父!师父您觉得怎样?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绿萼咬唇不语,早已是泪眼婆娑。
赵氏还未来得及开口,寝室内突然一阵风似的闯进一个人来,声音急切,“兰妹!兰妹你怎样了?”烛火摇曳中可见来人年岁约五十上下,面皮白净瘦削斯文,淡淡的八字眉下一双瞳仁漆黑闪亮露出焦灼之色,要不是身着道袍,模样倒颇似一个读书人。他便是赵氏的兄长,今日留宿于赵府的道士赵道伦。
“我没事,兄长怎么又过来了?”赵氏微露不渝之色,咳嗽了两声,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挥手让两位徒儿出去。
红翘和绿萼离开后,赵道伦转身快速将门掩上。
红翘听得身后吱呀的关门声,不觉疑惑道:“这赵道长还真是奇怪,次次来都神神秘秘的,瞧着师父也并不怎么欢迎他,还有啊,每次他来之后,我看师父的眼眶都是红的,倒像是哭过。”绿萼以袖拭眼角泪滴,声音有些哽咽,“赵道长是心疼师父,我有几次听他劝说师父离开这里早些回乡呢。”
“竟有这等事?”红翘一愣,叹息道:“师父真是可怜,一辈子眼里心里只有老爷一人,这么些年但凡是老爷的吃食汤药,都是她老人家亲手打理从不假手他人……不过依我说,也怪师父太执着了,分明无望的事情还要坚持,白白耽搁了自己的一生,须知世间哪有贵族娶厨娘的?何况还是赵郡李氏这样的显贵。”她看了绿萼一眼,刻意道:“绿萼你说是不是?”
绿萼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低头疾步朝前走去,到了拐弯处一个不留神,左腿被道旁岔出的石榴枝一绊,身子一歪,亏得她及时伸手扯住了一根结实的粗枝才没摔倒。
“活该!”红翘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吐沫,冷笑道:“仗着长得好看便成日痴心妄想,你若果真嫁给二公子,岂不成我主子了?把我和杨诚往哪儿搁?”
婢女屋内昏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
红翘提着灯笼推门而入,抬眼见到木偶一般呆坐在桌旁的绿萼时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将灯笼用力朝桌上一搁,坐下生气道:“有病啊你!一个人呆坐着装神弄鬼,蜡烛都不晓得点一根!”
“回来了?”绿萼回过神来,讪讪起身拿来瓷烛台将蜡烛点燃便随手灭了灯笼。
红翘心口的气微微有些顺了,皱眉道:“叫我一通好找,晚饭也没见你去吃,成仙了?”
绿萼有气无力道:“我不饿。”
“你就是饿现在也没什么可吃的了!”红翘没好气地剐她一眼,“师父让你现在去她屋里,说是有话要说。”
“什么话?”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师父最爱的徒弟!”红翘愤然站起来转身进了寝室。
绿萼一怔,呆坐了片刻后起身去了赵氏屋子。
赵氏此刻正端坐在屋里,呆呆地望着桌上的一只外表精美的樟木匣子,匣子旁是一盏冉冉冒着白气的青瓷茶水,烛光映照在赵氏苍白脸颊的一侧,另一侧则躲在幽暗阴影里,使她一贯冷绝的容长脸显得有种说不出的森然,此刻她的眼神恍惚游离,似乎根本没意识到绿萼的到来。
绿萼心内莫名发紧,轻轻唤了声师父。
“你来了?”赵氏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伸手拍拍木匣子,“萼儿,刚刚老爷唤我过去,给了一大笔银两让我回扬州养老,过几日你便随我一道离开吧,这笔银两够咱们师徒吃用一辈子的了。”
“啊?”绿萼大惊,“师父您不想再伺候老爷了吗?老爷现在还病着——老爷离不开师父的!他吃惯了您做的膳食!”
“萼儿,你也太抬举为师了,”赵氏苦笑连连,端起茶盏吹了口气,叹息道:“就算是做厨娘,也是要看个人天分的,我做的膳食一向并无出众之处,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可以这么说,如今我连你和红翘的本事都不及,老爷又怎会离不开我这个人?老爷当初让我掌管府里的膳食房,不过是因我做事一向还算认真稳妥,我若离开,以红翘的能力,今后该做得要比我出色许多。”
绿萼一咬唇,大着胆子上前道:“师父您就真的不关心老爷的身子吗?您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老爷亲自安排的,他要我务必听从,我又岂能违抗?”赵氏将茶盏搁下,面露哀伤之色,“他如今都这样了竟还能想到我的将来——可见终究不是无情之人,我赵慧兰这几十年的光阴和心思,也不算是全然白付,”赵氏眼角下意识流出了一滴泪,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觉得有些不妥,忙不迭伸手擦了,强笑道:“瞧我,偌大年纪还这么矫情,若是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编排笑话呢。”她伸手将绿萼拖到自己身边,亲昵地拍了两下她的手背,叹道:“萼儿,你也知道,为师这脾气一向就不讨府上的夫人小姐们喜欢,一旦老爷有事,李府哪里还有我容身之地?倒不如先走一步,强似最后被人赶走,你说是不是?你是我最疼爱的徒儿,我已经跟老爷提过让你跟我走,老爷也同意了。”
“可是师父——”
“行了!”赵氏突然怒了,一把甩开她的手,“你那点子歪心思能蒙得住谁?我会成全你!横竖二公子这两日就回来,我许你私下去会他,看他对你可有半分情意?只是到时候难堪了可别怨为师没及早提醒过你!”
绿萼面如死灰,赵氏依旧不肯罢休,带着冷意的话从她那薄薄的唇片中冒出来,利刃一般直割人心:“想必你也听说了,公子这次从外面带了一名姓易的女子回来,并非什么好出身,你看,也不全然是身份的缘故,一个男人要是真在乎你,身份就不算是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