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简陋的厅堂里坐着曹氏姐弟俩。曹文彬今日是刻意装扮而来，一身织锦的银丝袍衬得他越发的英俊儒雅，瞧着毫无一丝商人的粗俗之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院里正在埋头扫地的云卿，云卿此时穿着曹文秀嫌小的粗蓝布旧衣裙，却也掩不住她的天姿秀色，大概是干活热了，她暂停下来，伸手将鬓旁散落的一缕发丝掖到耳后，乌发衬得她手指玉质纤纤，只瞧得曹文彬心中温软一片，忍不住低声抱怨曹文秀，“姐姐你也真是，怎能让她干这种粗活？”
“这就心疼了？”曹文秀笑道：“哪里是我让她干的？是她自己偏要抢着干，说不能在这里白吃白喝，倒省了我许多工夫，你瞧瞧我这家里，里里外外亮堂不少吧？全是她打理的，这姑娘着实勤快，又生得一双巧手，做出的菜肴，那滋味，啧啧啧，依我看比咱们街上最有名的‘四海居’酒楼里的吃食还要好上几分，还有她煎的这茶，连你姐夫赞不绝口呢，你是知道你姐夫的，没别的嗜好，就好饮个茶，横竖我是不懂这些的，你尝尝，尝尝看嘛——”曹文彬笑着端起面前的茶盏缓缓饮了一口，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好一股清幽之气！这什么茶？”曹文秀颇为得意，“还能有什么好茶？就是你姐夫日日饮的那种粗茶，你往日都不肯进口的。”
曹文彬大为惊讶，又饮了一口，难以置信，“真是云卿煎的？”
曹文秀点头，扯扯兄弟的衣襟，低声道：“文彬，我瞧着这云卿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子，却也不像是养尊处优的贵人，你说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不管她什么来头，我就知道我喜欢她，我想娶她！”曹文彬用力按住曹文秀的手，恳切道：“姐，如今娘已解了对我的禁令，你再容我几日，我一定说服娘接受云卿进门！”
“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文彬，”曹文秀探头看了眼院里的云卿，迟疑道：“这几日我对她旁敲侧击，她似乎并没有嫁人的意思呢，你的这份心思——姐姐说一句难听的，她未必会领情，何况，你已经娶了周氏，还有了孩子，而且娘又反对，我觉得——”姐弟俩正悄声说着话，忽见院中的云卿扔下手中的扫帚跑到墙角，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低头趴着，不住地呕吐。
“啊呀！这是咋的了？”曹文秀赶紧起身过去，不住地拍云卿的背部，关切道：“怎么回事？着凉了？病了？”
云卿摆摆手，好不容易止了呕吐，身后曹文彬忙不迭殷勤送上自己手中茶盏，“快漱漱口吧，”云卿苍白着小脸摆摆手，极力避开他热辣的眼神低声说了句谢谢，奔到院落西侧厨房用手舀了水桶里的凉水漱了口。曹文秀不放心地跟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呀！”
云卿站直身子，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朝曹文秀一笑，伸手轻轻按住曹文秀隆起的肚子，又拉过曹文秀的一只胖手按到自己腹部，曹文秀顿时震惊无比，“你——你也怀孕了？”
身后猛地“哐当”一声，曹文彬手中的茶盏坠地给摔得粉碎。
晓风细细夜色沉沉。“孟氏酱坊”后屋房间里亮堂堂的，窗纸上清晰地映照出两个女子的影像。
曹文秀逼视着眼前女子的眼睛，“云卿，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是何人？这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云卿眼中含泪道：“云卿保证绝非官府通缉之人，若大嫂不愿我在此，我明日便动身离开。”
“你要去哪里？”
“我……我没想好，到哪儿是哪儿。”
“胡闹！往后你这身子一日沉似一日，如何使得？”
“大嫂？”
“行了！你既不愿说就罢，暂且在我这里住下，一切等孩子生下再说吧，你愿意出去颠簸我还舍不得你肚里的这块肉呢！你说说，孩子有何过错要跟着你四处遭罪？”
自此云卿便在曹文秀家里住下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在后院帮着曹文秀打理家事，因曹文秀身量日渐臃肿不便，孟启元又有衙门里的勾当难以随时走脱，云卿便偶尔也到前屋柜台处帮着打理生意，她模样出众言语温雅又能写会算，街坊四邻见了无一不惊艳称奇，“孟氏酱坊”的生意竟因她足足比往年好了五成，即便不想买酱的也要寻个由头过来瞧瞧，好奇的人们纷纷私下打探她的来历，更有心存慕恋的年轻男子不顾一切想要上门提亲，却都被曹文秀用一句“新寡的远房表妹”给打发了。
期间曹文彬憋不住思念之心来瞧过云卿几次，每瞧一次她肚子就更大一次，次次都是刺目又刺心，曹文彬不免伤心难受而去，但他心里到底还是割不下对她的念想，隔些日子又憋不住再来，每次来都给曹文秀留下些银两，叮嘱她别让云卿太过劳累。
第二年的春上，曹文秀生下一个女孩，五月，云卿也生下了一个女孩。
孟启元看着家中两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这个快四十岁的老实男人欢喜得直摇头晃脑直掉书袋道：“石韬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云卿，这事我想了好久，大的叫孟晖，小的就叫孟媚，你看如何？这孩子像你，长大了必定名副其实。”让云卿的女儿姓孟，说起来还是曹文秀的主意，说总不能让孩子生下来没有户籍，干脆就让她和孟家女儿一起入孟氏族谱。
“孟媚？”云卿苍白着一张素脸对怀中的小婴儿摇摇头，眼角渐渐有些发潮，她强行收住了，抬眼凝望着窗外盛开的一丛锦葵，淡淡道：“孟大哥，我瞧着窗外这一丛锦葵开得热闹，不如这般，姐姐依然叫孟晖，妹妹就叫孟韶好了。”
“孟韶？”孟启元一愣，随即点头吟哦，“诗经云：视尔如荍，贻我握椒。简文帝又云：暮春美景，风云韶丽。韶，美也。好！就叫孟韶！”正忘形间冷不丁胳膊被身边的曹文秀掐了一把，孟启元不敢吱声，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曹文秀将一碗蜜水煮蛋搁到云卿床头，朝她一笑，随即一把将孟启元拉出房间，到院里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问道：“老孟，你方才接话接得满快的嘛，真不亏是读过书的，饿不饿啊？”孟启元不解地摇头，明明方才一起吃过的呀。
曹文秀又用力掐了他一下，发狠道：“你当然不饿！看都看饱了，是不是？”孟启元疼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声张，生怕云卿听了多心，只是涨红了脸朝着老婆干瞪眼，曹文秀叉着腰正暗地得意，不想屋里突然传来孩子醒来的哭声，她顿时啊呀一声抛下一切急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