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月后的河南荥阳。

荥阳，因位于荥泽西岸荥水之阳而得名。东有鸿沟通淮泗，北依邙山濒临黄河，南面遥望京索，西过虎牢关接近洛阳，地势险要，为南北之绾毂、东西之孔道。这里最早被称为践土，春秋时期晋楚争霸的践土之盟就发生在此，刘邦与项羽的荥阳之战亦发生于此。

北街乃荥阳最为繁盛之地，亦是商贾云集之地，凡长安与洛阳市井流行的衣饰或吃食等货品，不出十天半月，大体也能在北街觅得。

已是子时，北街掩映在一片溶溶秋月下，四处静寂无声，西侧“孟氏酱坊”做酱坊生意的前屋早就灭了灯，后屋内宅里却还亮着光，身板富态的老板娘曹文秀合衣独自躺在床上，团团脸上的一字眉皱得紧紧的，黑陶烛台上烛火明灭不定，仿佛一颗跃动的心。掐指算时辰，弟弟曹文彬所带的曹家商船该从长安返回了，自己的丈夫孟启元也该回来了，听着窗外秋虫唧唧，曹文秀忍不住叹息，用被褥将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裹住了，结婚十年，好不容易才怀孕了，可马虎不得。

这曹文秀原是荥阳巨贾曹东阳的女儿，十年前不顾父母之命私自夜奔嫁给穷酸秀才孟启元，曹东阳一怒之下和女儿断绝了关系，临死还叮嘱家人绝对不许这个不孝女上门吊孝。孟启元是个不通俗务的老明经，只在衙门谋得了一个抄书的差使，一个月拿到手的薪资连糊口都难，曹文秀嫁给他后日子更加艰难，亏得兄弟曹文彬暗中接济，助她在北街西侧开了家“孟氏酱坊”，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

曹文秀正在揪心间，忽听得大门被人敲响，随即响起熟悉的嗓音，“文秀，文秀快开门！我回来了！”“来啦来啦！”曹文秀一喜，骨碌下床手擎烛台搁到正堂桌上，三步并着两步走出屋子穿过院落里摆着的几口大酱缸去前屋开门。

“正算时辰呢，想想你们也该回来了，锅里还给你留了你喜欢的猪肉馅饼——”曹文秀一边絮叨着一边欢喜地抽出门销将门打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止丈夫孟启元一人，还有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女子，女子身着明艳的石榴裙，朦胧月光下亦可见她色若春晓姿容艳绝。女子朝她微微一颔首，曹文秀冷哼一声，咬着牙一把将孟启元扯进门，带着怒意低吼道：“她是谁？”文弱的孟启元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狼狈低声道：“文秀你快别这样，咱们进屋说去！”曹文秀瞅一眼女子，见她神情寥落并无风月之态，仿佛眼前的一切全与她无干，心下迟疑，不得已恨恨松了手。

孟启元转身对那年轻女子温声道：“云卿，这是你嫂子文秀，她其实挺好的一个人，就是脾气有些急躁。”叫云卿的女子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婷婷上前施礼，“打扰大嫂了，云卿在长安被人暗算落水，幸得曹家商船救助。”云卿知情识趣的一句解释顿时让孟启元舒了一口气，下意识抬袖擦擦额头上的细汗。曹文秀却也不笨，皱眉上下打量云卿，粗声道：“长安？你既是长安人，怎的到咱荥阳来了？又怎的到咱家来了？”

“夜深了，”孟启元暗地扯曹文秀的衣袖，低声道：“进去详说吧，别杵在门口。”曹文秀想了想，不情愿地朝那陌生女子一抬下巴，“进来吧！”

云卿低头进门，小声道：“多谢大嫂。”

曹文秀关门插销后转身一路气呼呼进了后屋大厅，冷冷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孟启元看一眼局促不安的云卿，上前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膀，“你先带云卿进去休息，回头我定然细细说给你听。”曹文秀没好气地甩开他，眼睛死死瞪着云卿的脸，半晌方道：“随我来吧。”

稍顷曹文秀从房中出来，掩上门，见孟启元背着手皱眉沉吟，她顿时打不住气来，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怒声低吼：“你个没良心的，竟也学会这等腌蘸下流勾当了！”

“胡说什么！”孟启元的一张白脸涨红了，“快放手！惹人笑话不说，影响了肚里的孩儿又怪谁去！”一提到孩子，曹文秀忙不迭缩了手双手护住肚子，孟启元叹口气，将她小心地按坐到椅子上，轻声道：“文秀，我孟启元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再说这云卿瞧着也绝不是秦楼楚馆出来的，当初她被救后一连昏厥了数天，醒来后也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来历，只说是被人害至如此境地，当时船上装满了货品也耽搁不起，文彬就做主带她回荥阳了。”

“文彬？是文彬做主带她回来的？”曹文秀扭过头，懊恼自己方才一失手用足了力气，心疼地揉搓丈夫的耳朵：“啊呀，都是我不好，老孟你疼不疼？”

“没事，”孟启元用力拉下妻子的胖手，安抚地拍了拍，“文彬对云卿姑娘一见钟情，想要娶她，说是等回了你娘后就过来接她，因此这云卿眼下就暂时住在咱们家里。”

“文彬想娶她？”曹文秀不觉惊讶，尽管她是个粗人，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指指房间低声道：“她同意了？”

孟启元摇头，“这事还没跟她提过，不过要是她以后实在无路可去，文彬那儿算是个好去处。”

荥阳曹府内宅里流光溢彩烛火通明，一位衣着华贵的富态夫人端坐在内堂，夫人接过身边一个粗眉大眼的丫鬟手中递来的参汤喝了口，叹口气，盯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期待的年轻俊秀男子，左手上不住地转动着一长串乌光油亮的佛珠，徐徐开口，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更改的权威，“文彬，凭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这姑娘来历不明，我绝不同意她进曹园。”

“娘！”曹文彬满脸的不甘心，“儿子就求您这一次！周氏——周氏依旧做她的正房，影响不到什么的！”

“影响不到什么？真的吗？”曹夫人皱眉，缓缓劝道：“你婚后这些年，周氏哪一日不到我屋里诉苦，说你冷落她，一日也说不到三句话，这以后要是再有新人进门，你还不得把周氏完全抛之脑后？文彬啊，周家是荥阳的富户，你爹去世后，咱们曹家是靠着周家支持才算是活转过来了，如今虽说生意一日日复舒，但咱们今后仰仗周家的地方仍有不少，家里的生意一向是你经手打理，这些你都是知情的。”

“娘一心只知曹家生意，可曾考虑过儿子一生的幸福？”曹文彬悲愤道：“儿子这辈子实和那周氏说不到一块去！何况元庆本就不是……”

“放肆！”曹夫人将手中参汤碗用力朝桌上一搁，汤水顿时溢了一桌，“你这是和你娘说话的态度吗？”丫鬟慌不迭过来将桌子擦净了，随后噗通一声跪下，“夫人您别生气，少爷他是一时情急，他不是有意要冲撞您的！”

“春娘，你别替他打马虎眼！”曹夫人恨恨道：“有我在一日，绝不容他放肆！我绝不能让老爷的家业毁在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手里！”

“娘！”

“出去！给我回屋去好好反省反省！没我的同意，这几日不许离开曹园一步！”

曹文彬愤然转身冲出门去。

春娘急起身，“少爷！”

“别管他！等他平静下来他自会想明白的，”曹夫人起身整整衣襟，叹口气对春娘道：“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以后就不用再伺候我了，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孙儿元庆去吧！”

“这……”春娘一愣，随即面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之色，躬身道：“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