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韶耸耸肩,也不搭理曹文秀,转过身去将瓦罐里注入井水放进厨房内,用澡豆净了脸和手后就回到卧室,她刚躺到床上却又立即起身,搬着几案到了外面院子,把原本搁在樟木箱上的那些衣被一一翻转过来晾晒到上面,然后提着樟木箱回到卧室,用脚掩上门,将箱子搁到床上,从枕席下掏出李商隐写的那张纸,将其放入到箱子的底部并仔细地用一块老蓝布盖上,这才松了口气。
孟韶躺了会儿,算算时辰已差不多,便重新起身去了厨房,将早上曹文秀带露摘的一些青槐叶碾碎和入面粉、加水、压实、擀薄、用刀切成细长条,煮熟后放入井水中浸漂,之后趁着锅里煮着羊肉的时辰将面条捞起一次,然后再次搁进冰凉的井水里,半晌再次捞起,搁一侧备用,至于刚采摘的藊豆角,因为忽然多了羊肉中午就省下了,留着等晚上再煮了吃,毕竟孟家日子并不宽裕。
为了不辜负这顿难得的羊肉盛宴,曹文秀特意去沽了壶浊酒回来,预备慢慢享用,还破天荒地给孟韶也倒了半碗酒,孟韶陪着她饮下半碗酒,又喝下一碗羊汤,只觉浑身汗津津的却又极致舒坦。
曹文秀半壶酒下肚,正是醉意微醺心情爽利时,瞧着眼前孟韶白面泛红如映桃花,她突然开口道:“韶丫头,你跟那个李秀才是不会有结果的。”
孟韶下意识一愣,皱眉道:“大娘你醉啦?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曹文秀的胖手在她肩上用力一拍,嘿嘿笑道:“急什么急?我的意思是他配不上你!”
孟韶不再搭她的话,借口邻居薛巧儿找自己有事,起身给曹文秀盛了碗冷陶后便出门去了,想到李商隐,她觉得一刻都耽误不得,她要尽快去把孟晖的话转达给他,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正是日头最烈的午时,北街上压根没几个人影,孟韶心知此刻李商隐十有八九不会出现,但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一路奔到荥阳府衙附近,然而事实正如她自己所料,槐树下,银杏树下,并没有她想要找的那个人影。
孟韶怔怔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事实上孟晖离开的消息晚一点告诉李商隐也好,让他提早失落其实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她暗骂自己愚蠢,烈日炎炎下又急急回身朝家赶,到家时见曹文秀恰恰吃完了冷陶,忙给她端上一杯温茶,然后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筷,曹文秀喝得晕乎乎的,也没追问什么,饮了两口茶便跌跌撞撞进了卧室,压根没注意到孟韶的后背衣裳黏贴在身上,已然尽湿。
第二天一早,曹文秀被一阵“咕咕咕咕”的声音惊醒,心知是孟韶在院子里搅拌酱缸,忙穿衣起身,一向她起得并不比那丫头晚的,不想今日竟然迟了,委实有些难堪,她进厨房忙碌了一会儿,不久听得街鼓声传来,方知原来此刻才到寅时,她跑到院子里,发现头顶星辰仍在,所有酱缸上的大斗笠皆已摘下,而孟韶早已不见身影,她皱眉低低地骂了句死丫头,回身进了屋。
莲花桥上,李商隐一袭孤寂的白衣在那站着,昏暗中尤其显目,风微微吹起他的袍子,飘逸若仙。
他修长的手指在桥栏上轻轻敲击着,他在等孟晖。
昨日纸条上说好的,他知道孟韶定会替他传递到。
孟韶站在一棵大树后朝那袭白衣远远地凝望了一会儿,然后探出身快步走过去。
李商隐一见有人过来忙欣喜地一路奔下桥去,看清楚是孟韶后,他忙喘息着站定,下意识朝她身后张望,但见昏暗的长街上并无他人,一张俊秀的脸上顿时布满难以掩饰的疑惑与失落。
“等久了吧?对不起,姐姐昨日被曹家临时给接走了,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孟韶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他,李商隐忙双手接过,见是一支梅花银簪子,往日常见孟晖插在发上,足见其喜欢,他顿时如获珠宝,将那簪子紧紧贴到胸口,欢喜地对孟韶道:“谢谢你。”
孟韶笑笑,“那我走了。”
李商隐忙道:“要不要一道去看刘采春的戏?很难得的机会,”他的眼里闪着真诚的光芒,语气亦是真挚的,孟韶不觉心念一动,却摇头笑道:“不了,我今日还有事。”李商隐点头,顿了一下忍不住问:“孟晖有没有说她何时回来?”
孟韶摇摇头,转身快步朝街心走去,她越走越快,简直像是在逃离什么,惹得李商隐望着她的背影疑惑了半晌。
孟韶本想告诉他整个夏天孟晖都会住在曹园,回来后他怕是早回洛阳了,但终于没有说。他的眼里藏着日月星辰,她不想在那看到晦暗与失落。
回头的一路上孟韶只觉一身轻松,总算是圆满完成了孟晖的嘱托。孟晖只是让她告诉李商隐不能一起去看戏了,簪子则是她自己私自做主送给李商隐的,她心想着,簪子原本就是孟晖的,送给李商隐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在她心里,他们两个迟早是要在一起的。刚刚看到他那样高兴她就知道自己做对了。尽管他的高兴不是因为她,但有什么要紧?能看到他高兴她就满足了。
天色渐亮,北街上人越来越多,孟韶慢悠悠地瞧着走着,半途看到一个老者推着沉甸甸的炭车拐弯上坡,便上前搭了把手,及至到家门口,恰见一辆马车从对面远远地赶来,然后稳稳地在孟家门口停下,随即车帘被撩起,一名面容极其柔美的年轻男子身着锦袍从里面探身而出,车夫吴二忙跃身下马,殷勤上前搀扶住那人的手臂,“少爷小心。”
孟韶见到那人不觉微微一愣,下意识想避开,但想着明日起要住进曹园一段日子,早晚总要相见,于是走上前落落大方施了一礼,“曹少爷。”
这年轻男子正是荥阳大富商曹文彬的独子曹元庆。
曹元庆看到孟韶不禁双眼一亮,那张和孟晖有着三分相似的脸上顿时满是光彩,只见他一把推开吴二的手,单腿从车上直接跃下,人倒是落得稳稳的,只是那身织锦的袍子却突然发出“哧”的一声,原来是被车身上一根突起的横刺勾住,那用银线绣有藤蔓暗纹的衣袍边角生生被撕开了一道难看的口子。